……明白?
這個世上,還有什麽,是他沒有明白的嗎?
最後,安菲還是說:“……我不知道。”
說完,他身體動了動,像是想離開鬱飛塵的桎梏。但鬱飛塵沒有讓他如願,甚至也沒有給他留一點喘息的空間,而是更緊地抱住。
時間還在流逝。鬱飛塵會覺得它走得太慢,外面的那些有形之物還沒有完全消逝,還要再過一段時間,這個世界上才會只有他們兩個。
雖然,還要再過很長時間,那些人和事才會從安菲的心裡消失。
這沒什麽,他可以等。
祂已經和永晝沒有任何關系了。鬱飛塵告訴自己。
現在祂只和你有關。祂的世界裡終於只有你了,就像一直以來你的世界裡也只有祂一樣。
你可以不恨祂了。
祂就在你懷裡,你感受得到祂的脈搏,祂身上全是你的痕跡,祂腹中甚至有一個你的印記。
鬱飛塵低下頭,看著精致白袍下平坦的腹部。
看不出什麽改變,但潛伏其中的力量告訴他,它存在,並且,它在生長。
他也會想探究那東西的結構,但只能感知到一片混沌。
那是因為它還沒有真正成為一個生命,他告訴自己。
再然後他會想,再過一段時間呢?
它總要長出自己的結構,擁有自己的形體,然後來到現實的世界裡——出現在他和神之間。那些活著的生物都是這樣降生的。
鬱飛塵感到荒謬。
手指沿著神明的腰側往下滑,要去觸摸那裡。
最好永遠都不要出來,他不無惡意地想。
如果因為這個世界的規則必須會出來,也可以殺了它。
然後,他可以讓神明再懷上一個。
鬱飛塵並沒覺得自己的想法有什麽問題,過了有一會兒,理智中才浮現另一個微弱的提醒般的念頭:也許,關於這個東西,還需要神明本人的意見。
這時候他的手指已經按在安菲的小腹。
而一直沒有動的安菲終於有了反應——把他的手撥開了。
鬱飛塵再放。
又被撥開。
鬱飛塵還放。
安菲直接抓住他手腕,按在另一邊不讓他動彈了。
安菲總是不讓他碰那裡。
鬱飛塵也不太明白神對肚子裡那個東西究竟懷有怎樣的感情。
他去看安菲的臉。
岑寂的綠瞳裡靜靜的。
“為什麽不能碰?”他說。
安菲垂下眼不看鬱飛塵,祂的表情有種別樣的淡漠。從那天起祂的情緒就開始反覆無常。
如果這個東西帶給你的只有這樣的情緒,那它也可以不存在在這個世界上。
鬱飛塵不是沒提過這種想法,但那個時候安菲又會護著它,用冷冷的目光看著自己。
於是他又問:“喜歡它嗎?”
安菲低著頭,很久都沒有回答他。時間久到鬱飛塵覺得安菲已經忘記了這個話題,意識又沉入遙遠的虛空中了。
但就在這時候安菲緩緩抬起頭,深深看了他一眼。
被壁爐的火光映著,深邃幽暗的綠瞳裡噙著一點熒熒的冷光,格外空洞的眼瞳之外,一道隱隱的血絲。
那眼神裡當然不是任何一種開心或愉悅的情緒,然而薄紅的唇角似乎真的勾起一個不可見的弧度,讓祂整個人仿佛在笑著——那是一種隱約瘋狂的笑容。
“你不會想知道的。”祂說。
說出這話的時候,祂按住鬱飛塵手腕的力度放松了一些。鬱飛塵的手指終於來到了神明的腹部,緩緩按壓在其上。
他看向那裡,神情並未因神明的回答而生出不虞。
漆黑的瞳仁裡,幽深晦暗的目光因為過度的專注甚至顯得執迷,如果這樣的眼神投向任何一個活人,活人會毛骨悚然,如果投向任何一個獸類,獸類會驚懼奔逃。
而他——就用這樣的目光長久注視著那裡,然後,緩緩轉向安菲。
平靜的聲音裡,蘊藏著的是常人無法理解的、深深的笑意和寒意。
“不重要。”他在安菲耳畔輕聲說。
——它是什麽不重要。活著還是死了也不重要。安菲喜不喜歡它也不重要。
待在安菲的肚子裡,證明他與神之間的聯系,這就是它唯一的意義。
他只要結局。
火光明滅,視線幾度明亮複又黯淡,變幻的陰影遮住對視的目光裡一切情感。
鬱飛塵又去吻祂。
鎖鏈碰撞聲響起,牆面上的人影被火焰的亮光吞噬。
有時候,總要做點什麽。
鬱飛塵:“你想做什麽?”
“你覺得呢?”安菲冷冷反問。
“如果你沒有畫那些東西,”鬱飛塵真誠道,“現在至少還有書可以看。”
“……?”
神明用紙筆推演永晝,最後那些東西全都被燒了。燒毀的書當然不會再有,唯一幸免只有放在床頭的一本故事集。
鬱飛塵拿起那本書,從後面抱著安菲,隨手翻開一頁。
對於鬱飛塵的一切安排,安菲都不予理睬,但當書頁打開後,祂的目光還是看向了那裡。那已經是眼下唯一可以看的東西。
又是一本講述人與神的書籍。
書上說:在古老的時代,所有的人們聚在一起,他們計劃修築一座高塔,那塔要高到雲和彩虹裡,他們借此可以來到神的面前。
看到第一行安菲就伸手把書推開了。書頁散開,掉在了地面上。
哦,不想看。
這種消極的態度鬱飛塵也不是第一次見到。他俯身,嘴唇輕輕碰了碰安菲的頭髮。
“什麽時候不生氣?”他低聲問。
“不可能。”
“想做什麽?”他又說。
“回永晝。”
鬱飛塵用同樣的三個字回答了安菲:“不可能。”
安菲驀然抬眼:“你知不知道現在在到底過去多久了?”
鬱飛塵:“不關心。”
安菲胸脯劇烈起伏幾下,顯然變得更加生氣,祂眼眶都紅了。
鬱飛塵手指憐愛般撫過那裡。
“別哭了。”他說。
“……哭?”安菲看著他,“我沒有過那種東西。”
鬱飛塵定定看著祂的眼睛。
“你就是在哭。”他說。
“我沒有!”血色蔓延上安菲的眼底,祂伸出手,死死抓住鬱飛塵的衣襟,語調陡然拔高:“我只是想問你到底什麽時候發完瘋?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安菲,”鬱飛塵認真說,“我很正常。”
他還是這樣。
他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他什麽都聽不進去!
安菲的手指顫抖著松開,仿佛被抽去所有力氣。
再開口時,祂眼眶還是泛著紅。
“……為什麽?”
鬱飛塵看著祂,用眼神問祂,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你總是不懂得我?”安菲空洞的目光看過那些纏繞在他們之間的鎖鏈,又看回鬱飛塵的眼睛:“……為什麽我們要這樣?”
——為什麽你還是在哭?
明明那些人和事已經和我們再也沒有任何關系。
鬱飛塵伸手,停在祂的側臉上像是想要撫平祂的心緒,可那只會招致相反的結果。
“我已經……”安菲聲音顫抖,話語幾度斷續,“我已經……不想再恨你了,也不想再懲罰你了……小鬱。”
“我們離開這裡。”深呼吸一口氣,祂說,“不管發生了什麽事情,不論是湮滅了還是破碎了,我都會去面對。只要不是困在這裡,可以嗎?”
鬱飛塵不說話,只是靜靜看著安菲。
看著那雙平靜的黑色眼瞳,安菲心中升起一個毛骨悚然的念頭:也許鬱飛塵說的是真的,也許他確實不是在發瘋,他一直很清醒,他真的就是這樣想的。
直到很久以後鬱飛塵才開口,他的聲音放得很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