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現在他也依然了解安菲。
他就知道這一次,安菲口中的“不明白”,是真的沒有明白。祂想不清那個答案,或是,祂不想聽到那個答案。
於是他也會給安菲講一個故事。
“我也有一個故事。”他說。
“……嗯?”
“有一天,一個人看到了一群蝴蝶。他覺得好奇,於是,他也想變成蝴蝶。後來他真的成為其中的一隻,飛進了蝴蝶群裡。它們接納了他。”
“但是他再也變不回人了。”鬱飛塵說,“你知道是為什麽嗎?”
“……”
鬱飛塵:“因為在蝴蝶的世界裡,根本沒有‘人’這個詞匯。它從此只能喝花蜜和露水,用翅膀來飛了。”
安菲忽然笑了。
“你笑什麽?”鬱飛塵說。
“兩隻蝴蝶聚在一起,說人的故事,不好笑嗎?”安菲看向他,那一點笑意像貓眼石裡神秘的亮環一樣,點綴了祂的眼睛。“蝴蝶的世界裡沒有過人,它又怎麽會為無法變回人而覺得煩惱呢?也許‘人’根本不存在,也許一切都是蝴蝶的幻想,也許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你說的也對。”鬱飛塵說。
他手指不知不覺間又滑到了安菲的小腹:“但它為什麽還是這樣?”
安菲總是會對這個人思路的跳躍方式感到無言。
“如果你又想發瘋的話,”安菲說,“可以現在就去睡覺。”
鬱飛塵敷衍地“嗯”了一聲。
“天要亮了,我不睡。”他說,“還有,我很正常,沒有發過瘋。”
“。”
第292章 余燼之八
“如果要談論真的神……”修士深沉地歎了一口氣。
“如果可以的話。”鬱飛塵說。
“我隻說一句話就可以了。”修士說, “你無法想象出一個不存在的顏色。”
鴿子在教室前的小廣場上踱步,在雪上留下凌亂的爪痕。三三兩兩的學生沒有散去,而是駐足在一旁傾聽他們的交談。
“神是唯一的真理。神創造我們, 然後把這個世界合上了。從此我們再如何掙扎求索, 都只能看到這個世界之內的景象。”
“所以怎麽能描述祂的存在呢?那根本就是我們不能夠理解的內容。”修士說。
“所以我們還是不要談論這個話題了!神這個詞語就像火, 當你和祂保持著距離,就會感到光明和溫暖, 可要是真的走入其中,你就是毀滅了你自己。神不聖潔也不美好,神是完全的恐怖, 因為我們對祂一無所知。”
“如果祂變成一個人, 來到這世界上呢?”
“實話說, 你總是提出一些匪夷所思的問題, 僅僅是思考這些東西,我就感到我的靈魂被撕成了兩半。”修士按住了自己的腦袋,不知道為什麽, 他覺得這個噩夢般的問題自己已經聽到過很多遍了。
“抱歉,我只是想討論一下這個可能。”鬱飛塵的語氣十分禮貌,像個虛心求教的好學生。
修士隻得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那我問你, 既然它們是兩個毫不相關的概念,那神怎麽會變成人呢?如果真有這種過程發生, 那麽最終的結果,是神性撕裂了人性, 還是人性褻瀆了神性?它不會是神, 也不會是人——它只會是一個不能形容的中間產物而已!”
“這已經無法用‘降格’或是‘墮落’來形容了!這是一種罪孽——是永遠無法贖清的罪孽!”
“只有一種情況下, 這種事情才會發生, 那就是一切堅固的東西都不存在了, 而我們的世界已經毀滅!”
修士越說聲音越發顫抖,他恐懼地睜大眼睛,仿佛在想象那樣的情景,然後,他的身體支離破碎,坍塌在冬日的夜幕中。
鬱飛塵靜靜看著修士在地面上殘留的痕跡。
也許下次他可以向修士分享一個好消息:世界確實已經毀滅了。
打發了半個晚上的時光,他看回高塔內部,安菲還在睡,但是看呼吸的頻率,睡得不算安穩。
在做夢?會夢見什麽?
大概是世界毀滅的畫面吧。
然後,鬱飛塵的身影也消失在夜色中。
燭光下,纖長的五指收攏,抓住綢緞被面的一角。鬱飛塵伸手覆上去,手指扣入安菲的指間,安菲抓著的東西自然而然轉成了他。
他感受得到安菲的脈搏,能聽到血液流動的聲響,如果他想,甚至也許能看到夢境的內容。
不過鬱飛塵只是保持著一個安菲能聽到他心跳的距離,然後靜靜等。
直到安菲驀地睜開眼睛。他看向鬱飛塵的目光由微茫變得清醒,然後緩緩支起身來。
淡漠的神情下似乎掩藏著什麽。
鬱飛塵遞給他一個水晶高腳杯,杯子外面結著一層霧氣,裡面是冰過的白葡萄酒。
安菲接過來將它飲盡,然後很久沒有說話。他漸漸回到平日裡安靜仿佛已經不存在的狀態。
鬱飛塵又拿了一塊看起來柔軟的小塊點心,甜味不重,隱隱約約如同風中的花香那樣。他把它送到安菲唇邊。
安菲面無表情地接受,緩緩咽下去了。
然後鬱飛塵去抱著他,讓安菲靠著自己。整個過程裡他都沒有說話。
安菲也沒說話。但鬱飛塵知道他沒拒絕等同於接受,不以為忤就代表恰如其分。
所以說,他總是很明白安菲需要什麽。
這些天來都是如此,安菲想一個人待著的時候他會去神學院度過一段時光,但在安菲醒來前他就會回來。他會讓安菲想找的時候下一刻就能抓住他。
——總的來說,鬱飛塵對現在的生活很滿意。
除了有些人、有些事還沒有從安菲心裡徹底消失之外。
他有一搭沒一搭地順著安菲的頭髮,看著神明的金發和衣袍在自己懷中迤邐散開成聖潔的畫面,心中浮現一些陰暗的念頭。
鬱飛塵低頭吻了一下安菲的長發。
這時安菲抬起頭來:“我想寫一封信,去永晝。”
鬱飛塵直勾勾看著他:“給誰?”
“克拉羅斯。”
“克拉羅斯第一天就走了。”鬱飛塵說,“永晝已經毀滅了。”
“他不會走。”安菲直起身子晲著鬱飛塵,“永晝也沒有毀滅。”
鬱飛塵的語聲冷惻惻的:“你怎麽知道?”
“我就是知道。”
鬱飛塵把安菲拽過來:“又想到別的辦法接觸外面了?”
“永晝毀滅了,你就不會還把我關在這裡。”安菲冷冷道。
鬱飛塵微微笑了一下。
其實有時候他也覺得安菲非常了解他。
“那也不行。”他說。
“我不需要回信。隻說幾句話。”
“不行。”
安菲慍怒:“那什麽可以?”
“什麽都不可以。”
“那就別維持我的本源。”
鬱飛塵當然知道這是指那些自己放進去的那些一直支撐著安菲的本源和身體完美運行的力量。
“和這個有什麽關系?”他說,“不維持,等你死掉?”
安菲看著他,眼中噙著一點冷笑:“你現在就不是在等我死掉了嗎?”
“不覺得。”
“——永晝沒有了,我還是活著的嗎?”
鬱飛塵:“永晝變成灰你也還在。”
隱伏在神明身體內部的那些力量緩慢遊走,宣告著自己的存在。它們一直在這裡,因此,誰都無法再傷害安菲的本源,即使是安菲自己。
眉眼間冷冽的神情被華幔投下的陰影隱去,安菲平靜告訴鬱飛塵:“永晝就是我。”
看著安菲的眼睛,鬱飛塵開口——他少有這樣語氣認真的時候。
鬱飛塵說:“那就是對的嗎?”
安菲沒有回答,他蹙眉看鬱飛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