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飛塵陰晴不定地看著神從容步入溫泉池的背影。
池面上白霧蒸騰,人影隱隱綽綽,有些看不清了——鬱飛塵不能允許這種事情發生,他自然也走了過去。
池水沒過膝彎的時候,神的動作就停下了。
有些猶豫的動作被鬱飛塵看得清楚。
水裡浮力增加,以祂現在的身體狀況未必能夠站穩。
水波微拂,猶豫幾秒後,神明繼續往深處走去。
水聲在祂身後響起,下一秒手腕就被人攥住,向下拽去——
“!!”
漂浮的白袍如花瓣一樣在水面綻開神明整個人被拽入前方的深水之中,帶有硫磺氣味的熱泉徹底將祂淹沒,窒息感瞬間襲來——祂自然是下意識屏住呼吸向外掙扎,水的壓力下世界一片轟然寂靜。
十幾秒後鬱飛塵才抱著祂浮出水面,靠在另一邊的石壁上。
沒入池水的一瞬間溫度變化過於劇烈,霧一樣的煙緋在神明皮膚上蔓延開來——祂劇烈深呼吸了數下才勉強適應這種變化。
即使有所適應,水溫也有些過度灼燙,霧氣彌漫,無孔不入的潮熱侵蝕著戒備森嚴的理智。
鬱飛塵在水裡從背後箍著神的身體,手指穿過在水中漂浮的金發,一點點洗去著那上面沾著的血跡。
顯然,神想清理一下自己的身體,於是一個人一言不發走來了這裡。
行動如此不便,祂也沒有流露出一點求助之意。
“你想做什麽可以說。”鬱飛塵說。
神明未予回答。
從本源力量的森寒氣息來看,這個人的精神又瀕臨危險邊緣。
完全不知道哪裡又觸動了他的神經。
而且,他自己的心情難道就很愉快?
“如果你複原了我的狀態,我也不必來這裡。”
“那你是想一直待在床上?”
“……”
神閉上眼不理睬他了。
一時間只有水流聲。
溫泉池的中央是一個傾斜的水瓶狀石像,水自瓶口源源不斷流下,象征著此是神明的賜予。
永晝已經成為無源之水。
神國已經失去主人。
鎖鏈收緊。
神明被迫仰起頭來。
不悅的目光未經掩飾,被鬱飛塵盡收眼底。
鬱飛塵:“你還能想這些?”
扣著神明的腰身,鬱飛塵咬著祂的耳垂一路吮咬了下去。
蝶翅般的顫動匿跡在水中。
回來的路神明沒有自己走回去。鬱飛塵橫抱著祂放回床中央。
祂起先是看著天花板,後來緩緩闔上眼睛。倦意無邊無際,潮水般籠罩著身體和意識,只有跟隨它,任睡眠把自己卷入不存在的夢境中。
只有這樣。
在這裡,難道還能做什麽?
反正誰都不能殺死誰。
今天、明天、可預見的未來裡,都會這樣在命運的歧途裡循環往複。
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
空靈的黑暗裡漸漸有了有風和日光的觸覺,它們在柔和中帶有清冽。像極了一個清晨。
“今天……”
神聽見一道像極了自己的聲音。但祂分不清那會是多久之前的自己,會是多少個輪回中的自己。
“今天,要先去聖朗斯鍾樓,它有一個落成後的慶典……”
“下午是斐汀先生的田野音樂會,就是之前在街上遞給我邀請函的那位先生……”
“晚上的時候有一個約會,他們想和我談談關於聖城周圍的幾個國家的事情,大祭司說我可以自己做決定。”
“嗯……然後……”那個自己仿佛是松了一口氣,說,“就沒有別的事情要做啦。”
然後對面響起另一道聲音——祂當然知道那是誰的聲音。他的嗓音不重,漫不經心地,是一個問句。
“那我呢?”
萬籟俱寂,祂仿佛在無聲處聽見驚雷聲響。
“嗯?”
然後祂聽見自己笑了起來。
“還用問嗎?這都是我們一起要做的事情。因為你是我的。”
日光照在身上略帶溫暖,似乎已經很久沒有過這樣的體會。
然後呢?
還說了什麽?
風裡傳來幽幽的一聲歎氣。
“其實我也……沒有那麽想去做這些……”
“所以你,更要和我一去啦……”
眼睫微動,然後寂然睜開。一雙悵惘的綠瞳。
祂聽見鬱飛塵規律的呼吸聲。
神支起身,借燭光看向鬱飛塵的面孔。
終於睡著了嗎……?
迷霧之都的一切,還有來到這裡後的那些事情,又有哪一件不會消耗人的心神呢?
夢中的話語還在耳畔回蕩。
——“那我呢?”
……那你呢?
祂伸出手——像是想落在鬱飛塵的發間,最終卻只是顫抖著在上方虛虛描過他的輪廓,最後搭在心臟處。
燭火搖動,祂的眼睛——那些平靜或空白的神色如同高山滑落的積雪那樣層層崩解。
祂直到此時才明白,夢中的自己,並未懂得那個問句到底要問什麽。
可是知道了,你就會回答了嗎?
用了多久,你才終於領悟了他在久遠之前就想問你的內容?
又要再過多久,你才會知道你自己的答案?
又或者,你永遠、永遠都無法回答。
安菲低下頭,長發滑落,肩膀起伏顫抖。
燭火把輪廓投在幻夢般的彩玻璃花窗上,一個似哭的側影。
最後他伏下去,失神般枕於那個人的胸膛。
夜色如此緘默。
第288章 余燼之四
永夜的劇變由迷霧之都湮滅而始。
一個完整、高等、從來隱藏於夜幕中的世界就那樣憑空蒸發了。然而這僅僅是個開端。
被湮滅之處一切皆無, 像是一個黑洞。虛空之地反而有著致命引力,以它為核心,時間和空間偏移扭曲, 一切力量、規則、世界、碎片都受到牽引, 向其傾瀉流動。
那些世界的主人只能拚命抵抗。
這很難, 於是他們只能望向永晝。
漆黑的底色裡,永晝與那道深淵分立永夜的兩端, 如在遙望。
越是混亂無序的事物,越是被深淵吸引;而越是完整有序的世界,越是傾向於靠攏永晝, 尋求光明的庇護。
可是當走投無路的外神想要叩響永晝的大門, 卻發現那些在傳聞中應如神話般輝煌的結構下, 伏藏蔓延著的竟然是象征死亡的灰敗力量。籠罩著整座“樂園”的, 也是午夜過分晦暗不祥的天幕。
流言紛起,有人說,永晝的那位神明已經自戕於迷霧之中, 永晝的崩毀指日可待。
還有人說,世界的最高權柄已經現世,可惜就在那不能踏足的黑淵之中。
一位頗為奇異的外神聲稱它用超凡力量觀望了那裡的景象, 它也許是唯一一個能準確描述其現狀的生物。
它說,隨著時光流逝, 整個永夜最混亂破碎的那些力量已經呈漩渦狀湧向深淵中央,稍微沒那麽混亂的緊隨其後, 它們如同朝聖的狂信徒一樣從四面八方延伸向那個不可形容不可直視的核心, 所形成的軌跡讓人看一眼就覺得理智受到損傷。——如果非要形容的話, 那就像無數倒懸著的混沌山脈, 拱衛著正中央那散發著無盡幽魅瘋狂的心臟。
“……!”
急促混亂的喘息到了一半被生生壓下, 矜貴聖潔的質地如同破碎的水晶,間或有鎖鏈碰撞時的聲響,被黑暗壓抑的氛圍映照出異樣的曖昧。
緩慢的撫觸從額頭到下頜,能感受到那形狀完美的指尖上冰冷的溫度。
下一刻,脖頸猛地被扼住。
“抬頭。”那個人說,“看著我。”
嗓音低而輕,甚至近乎呢喃時的氣音,然而越是溫柔的語調越是隱藏瘋狂,熟悉了的人才能洞徹其下的深深冰冷,並且激發出下意識般的抵抗——那是身體自我保護的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