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說的是,也許你有興趣和我聊一些關於他的事情。我在這裡和他朝夕相處,已經十年。我想我能夠自稱是一個了解他的人了。關於他, 你有什麽想要和我說的嗎?”
沉默持續了很久,忽然,她的目光一震, 雙眼陡然緊閉,像是在追逐感受什麽。與此同時她還拿起筆, 在隨身攜帶的紙板上寫寫畫畫——落下的都是一些混亂的線條。
再開口時,她的聲音變得虛弱許多:“抱歉, 閣下——我先這樣稱呼你。我想, 你用來表達的語言, 還需要再進行降格……我知道這會損失諸多語義, 但是, 我只能聽懂那樣的表述。”
又是漫長的沉默,終於,她的神情出現一絲明悟,筆下的圖案變成一些似有規律的圖形。
“我聽到了,閣下。你似乎是說:關於他,你沒什麽好說的。——可是既然如此,你為什麽又一直停留在這裡呢?”
“……閣下?你還在嗎?”
“你是說,你不明白?是不明白他為何要來到此處嗎?”
“噢……不是這個。你不明白的是,為什麽每一次的人生都大同小異,他卻還是要一次一次來到世上,是嗎?”
“我想那是因為他還沒有找到最初降臨時想要得到的答案。而作為人的一生實在太短暫了,只能用不斷的新生將其延續,僅此而已。”
“閣下,你們的存在是永恆。所以,不論他輪回多少次,對你們而言,都只是……一眨眼的光陰吧。既然並不漫長,也並不痛苦,那就不妨繼續這場興之所至的小遊戲,直到最後,不是嗎?”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感覺出了問題,你的情緒好像有些不滿……但我沒有任何冒犯你的意思,只是說出我的想法。哦——原來這種情緒不是針對我。”
“你想知道他在找的到底是一個怎樣的答案?”她微笑著,“閣下,為什麽不自己問問他呢?為什麽不像他一樣也來到這裡?”
“啊……你果然是因為不屑於這樣做。要把無形的身體封存入一具遲緩有限的軀殼,把洞察萬物的無限視野變成兩隻玻璃珠一樣大的眼睛所看到的內容,把無垠的智慧交給人心中狹隘的偏見來主宰,換成是我,似乎也不願意這樣做。”
紙面上逐漸出現高度概括的符號,像是文字的雛形。
“但是,閣下,不論如何,他已經做出他的選擇。”
“好了,好了,我真的體會到你對於他的這一舉動的不解和不滿了——你覺得應該殺了他,讓他回到原本的地方?我得提醒你,這可能違背了他的初衷。嗯?你說你不在意?抱歉抱歉,我真是不太懂得你們之間的關系了。”
書寫愈發嫻熟。
“閣下,我想你只需要來到我們之間,就可以用我們的方式與他平等地交流。那或許能解答你心中的疑問。”
“他在我們的世界停留了很久,可見,這裡的生活也並不枯燥,對不對?”
“就當做一次旅行,怎麽樣?也許,你還能得到屬於自己的那個答案。”
良久,閉眼傾聽的女祭司無奈地笑歎了一聲:“好吧,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但是,期待與你的下一次交流。”
紙頁被投向火中,燒成灰燼。
最慢被火舌席卷的最下方,清晰準確的人類文字組成兩行簡單的句子。
“我不尋找答案。”
“我只等待結局。”
女祭司轉身離去,走入神殿日光下熠熠生輝的回廊中。
雖然並未達成話語中的目的,但她的神情看起來開心愉快。
“卡莎?”殿堂裡,少年人的嗓音響起,“今天很開心?”
“是啊,小主人。”她說,“今天過得怎麽樣?”
“和昨天一樣。”被稱作小主人的人說,“今天新學會了一門語言。”
“嗯……這樣很好,語言是很重要的。”她的笑容中透露著一絲狡黠:“如果有某種存在嘗試使用我們的語言,那麽,它也就必須學著用我們的方式思考。我們已經把它拉入語境之中。”
小主人眨眨眼睛:“不懂。”
“世人總是不懂裝懂,而你卻喜歡反其道而行。小主人,有時候你真的很難相處。”她笑道。
小主人忽然望向穹頂的彩繪花紋。
“怎麽了?”
“剛剛像是有東西在看我……”
“你害怕?”
“不,是錯覺吧。”小主人收回目光,微微笑。
鬱飛塵驀然睜開眼睛。
房間裡寂靜無聲,凝神才能聽見那道似有似無的呼吸起伏。
撥開凌亂的長發,他看見神明沉靜的容顏,注視著。
這種事情他做過很多次,很多時候安菲睡了,而他會一直醒著。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麽。
答案?不。
那麽,這就是你想要的結局了嗎?
神恢復自己的意識是過了很久之後的事了。
祂睜開眼睛,靜靜看著華彩斑斕的穹頂。
這地方沒有時間的刻度,無從得知究竟度過了多久。連不久前的記憶都有些模糊,甚至想不起自己最後是昏過去還是睡過去。
……隻覺得不適。
祂看向自己。
皮膚上全是痕跡。想必動一下更會有所感知。
白綢被面上有幾處顯眼的血跡,祂的目光落在最近的一處,認真回想了一會兒這種東西的由來。
此前的記憶一點點浮出水面,那很混亂,並不是一些讓人想回憶的內容。
哦,是自己咬破了鬱飛塵的肩膀,也可能是手臂,他應得的。另一種可能是心臟處的三道刀口。印象裡,那個人並沒有對傷口進行任何處置。
當然,對於自己身上這些痕跡,那個人也並未進行任何處理。
——不是很能修複?
綢緞上光澤流動,祂的手指在其下稍微動了一動,似是要探向鬱飛塵的胸膛。
未及動作,先對上了鬱飛塵的目光。
神明表情平淡,支起身來,披上外袍,緩緩下床。
地面上鋪著厚重的羔羊絨毯,踩上去的觸覺並不冰涼。但是站起身來仍然不是件容易的事——全身的關節都不怎麽聽使喚。
看著神離開床站起來,鬱飛塵的目光瞬間變冷。
但看這人的神態並不是要出逃的樣子,鎖鏈也就未限制祂的移動。
——這位神明再怎麽自以為是,狂妄傲慢,也不至於會這樣在他注視之下堂而皇之地打破禁錮走出去,祂做不到。這裡完全隔絕了外面的一切,任何變動都會被他察覺。
然後鬱飛塵就看著神走到了殿堂的邊緣,那裡居然有一道拱形的門戶。
目光愈發沉鬱,他跟上去了。
然後就看見祂伸出手,手指搭在黃銅把手上,輕輕擰動。
門就那樣打開了。
鬱飛塵刹那間理智盡失,狂暴的本源力量劍拔弩張,裝飾架上的花瓶倒了兩個,掉在地上嘩啦一聲碎了。
神明側過身來,蹙眉看了一眼發生了什麽。
“……”
對身後發生的事情置之不理,祂繼續著自己的動作——從那道拱門裡走了出去。
鬱飛塵的目光如影隨形。
門後並不是代表外界的虛空,而是一道與這座殿堂風格一致的回廊。回廊外漆黑一片,所有東西仍然由他的力量構成,一切也都在封閉之中。
本源鎮靜了少許。
立柱與廊頂上遍布交相輝映的浮雕,比起它來,暮日神殿顯得格外質樸。
神明將手指虛虛搭在右側扶手之上,沿回廊向前走去,看祂的姿態,好像對這裡的結構心知肚明。
路不長,一個轉彎後,水汽撲面而來,前方出現一個帶溫泉的花園。不大不小的泉池用象牙白的晶石圍起來,四面種植著繁茂的奇花異草。
——這地方也是他在構建這裡時下意識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