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飛塵在遙遠的記憶裡找到了關於這個名字的片段。馬車離下方的山脈越近,他逃避得越是徹底,回憶往事都回憶得專心致志,仿佛再次身臨其境。
印象裡,那是一片昏黃的天空。塵煙彌漫,百獸嘶嚎。他離開十萬黑甲兵士肅立的軍陣,登上開闊陡峭的天梯。巨大的、漆黑的山脈頂端是巍峨的黑金色宮殿,他登梯時,四肢伏地的枯枝狀怪物爬動遊開,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為他讓開道路。
殿門兩側各排列十二名提燈侍女。風聲呼嘯,她們身上的白衣與面上覆著的白紗隨風漫卷,但每個人都垂首雅立,一動不動,像她們手裡風燈的白色火焰一樣。
當他來到門前時,首端的提燈侍女轉身入殿,溫聲道,“將軍,隨我來。”
大殿厚重,殿內無風。這地方到處燃著燈,被白色的骨爪托著,從穹頂燒到牆壁。
他的手指微微摩挲了一下身側的鹿皮刀鞘,冷眼看殿內。
提燈女一邊引路,一邊道:“將軍自衍河谷一路至此,辛苦了。”
他漫不經心“嗯”了一聲。
“陛下聽聞將軍凱旋,已吩咐設宴款待。”
其實,他此來不是準備被接受嘉獎的。
——他打算帶兵叛亂,篡國奪位。
這是個鴻蒙乍開,天地洪荒的世界,他的任務是將王國的邊境從衍河谷推進到千裡外的支離山,而後封禁支離山天獄。不算是個簡單的任務,至少得在這個地方待三年。王國的主人沒什麽過失,但有時來自王山的命令和他的計劃相左,讓他有些不適。
如果是短期的任務,不爽也就算了,長期的任務,他不打算讓自己受這個委屈。發動一場叛亂,換來三年任務順利,很劃算。他來樂園還沒多久,但不是第一次這樣做,任務完成的時候再把軟禁的國君放出來就是。
腦海中過了最後一次計劃,他抬起頭,看到了王國的主人。
那人披一件黑金狐氅,懶懶倚在白骨纏繞的王座上,目光下視,半闔的眉目裡流露出散漫的威儀。
那天他沒反,因為第一次直覺到危險,潛意識裡炸了全身的毛。
動物遇到強敵時尚且會伏下身子試探較量一番再伺機而動,他當然也會。
這一試探,就到了再出征的時候。
他在這個世界的身份是衍河谷鬱氏第七子,名字敷衍,按序叫了鬱七。
臨行時,忽來了個提燈女使,道,君王為將軍贈名“飛塵”二字,以盼凱旋。
他回頭看山巔王殿,見那位國君站在欄前,似在遙望天際彌漫不止的塵沙。
他就收下了。只是回到衍河谷的第三天,都城就傳來國君故去的消息,三年後的凱旋之期,前來迎接的也果然是位新王。
這名字卻一直留了下來。
“鬱哥?”夏森的聲音把鬱飛塵從回憶裡拉了出來,山巔已經近了。
夏森:“再往上就是最後一段台階了,如果復活日前你來不及回樂園,在山巔也可以看到的。”
鬱飛塵站在了台階前。永眠花和白月季沿途盛開,簇擁著最上方的神殿,神殿通體潔白,在陰霾密布的天空下格外聖潔莊嚴。
鬱飛塵覺得熟悉,像是來過。
夏森說:“跟我來。”
登完台階,面前是神殿的廣場。最中央立著一座神像,這是鬱飛塵第一次見到屬於主神的雕像。
神像是灰色的,優美且栩栩如生。神明身著長袍,手持權杖,戴著莊嚴的冠冕,衣袖和袍角雕刻出被風向前刮起的姿態,整個人似乎在凝望遠方。只是,明明是座精細到連發絲都依稀可辨的塑像,臉龐上卻沒有五官。
“這就是無面神像。”夏森說。
一群孩子被牧師帶著經過這裡,歡笑聲隱隱傳來。
夏森:“我得走了。”
鬱飛塵向夏森道了謝,朝殿堂的大門走去。他只在心裡有所回避,行為上從不如此。
作為一座宏偉的神殿,這地方和世上所有虔誠莊嚴的場所一樣,並沒有什麽特別之處,甚至有些地方年久失修,爬上了藤蔓和青苔。
如果非要說有什麽不同,那就是規模格外大,樓梯格外多,結構格外複雜。
——也格外冷清。
起初還有白衣使女對他微笑致意,或詢問是否需要幫助,到後來,隨著他穿過一條又一條走廊,使女的蹤影也漸漸消失了。
鬱飛塵一個人的腳步聲響在空曠的殿堂裡,他回望來時的方向,忽然發覺,自己已經迷路很久了。
但他心中竟然毫無一點迷路的慌亂,卻有歸鄉般的寧靜。這殿堂裡每一根青藤和每一根立柱他都確信自己從未見過,每一根裂縫都眼生,可站在這裡,站在近乎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鬱飛塵卻覺得不陌生。
冷風忽地灌進裂了縫的落地窗,低沉的嗚咽聲回蕩在神殿裡。外面暗了一些,走廊裡自發燃起了一盞小燈。幽幽的燈火照在窗上,映出他的影子。
他的外觀很多,有些來自畫家,其余是雇主們的禮物,不收下會被投訴的那種贈送方式。今天被拽去眾神的聚會,外觀是克拉羅斯挑選的結果,輕甲常服外覆漆黑帶銀的披風,帶點鬼氣森森的宗教味道,影子映在玻璃上,像個神殿裡的亡靈。
收回目光,他看向前面。但他也找不到路。甚至懷疑起了當初作出決定的自己,為什麽僅僅聽了個“主神居住在暮日神殿”的傳言就來到了這裡,而不是等到復活日,和千萬人一起看著神明走下山巔。
因為有人送了一隻瘸腿的兔子,就自以為與那千萬人有所不同嗎?
而更加諷刺的是,一整個紀元裡,他從沒敬仰過這位神明。
種種情緒回避未成而愈加劇烈,山呼海嘯一般朝他湧來,神明的居所卻依然死寂無聲。比起殿堂,更像墳場。
還不到時候,鬱飛塵對自己說。
沒到最後關頭,他未必是祂。
但心緒繁雜,再也無法生硬壓下,他有些厭倦,閉上了眼睛。
眼前一切盡數消失,淒清的空氣裡,卻有一縷先前沒察覺到的寧靜氣息。是永眠花,這種花的香氣淡到不能稱之為一種味道,因此是最合適的裝飾花。
他眼下沒什麽路可選,於是循著永眠花的指引走了起來。走得越久,走廊越寬闊古老,兩邊沒有了窗戶,永眠花氣息越來越濃。
最後,他走到了一扇緊閉的大門前。門兩側有浮雕,左邊長劍,右邊權杖。
門一推就開了。光亮撲面而來,安謐的氣息如最平靜的海洋。
這地方很溫暖,光源不知在哪裡。半透明的穹頂上爬滿薔薇和青藤,柔軟的藤蔓向下垂落。殿堂空曠寬闊,一塵不染,牆上壁龕裡種滿永眠花。
最中央擺了個晶瑩剔透的物件,第一眼就能看到。而看到後,鬱飛塵的目光就沒再離開。
他腳步很輕,像是怕打擾了幽居的神明。可走近了才看清,那是具水晶棺。
棺內堆滿永眠花瓣,還有些別的,白玫瑰或白月季,分不清。花瓣邊緣上還灑落著碎鑽石一樣璀璨的露水。
它們甜美、鮮活、芬芳,就那樣靜靜簇擁著一個恍若沉睡的人。
鬱飛塵的手指搭在棺蓋上,可它那麽光滑,輕輕一推就移位到了側方,沉悶地翻倒在柔軟的地毯上。
有些時候,人會格外平靜。
有些時候,又會陷入極度的瘋狂。
鬱飛塵平靜地俯視著晶棺內的一切,他向那裡伸出的右手,手指卻微微顫抖。沒觸到,他的身體僵硬得像是已經彎不下腰。
風聲嗚咽,他緩緩傾身,半跪棺前,輕輕拂去那幾片遮住右邊眼角的花瓣。
淚痣就像掉落了一點微光在眼下,平靜又哀傷。
鬱飛塵忽地笑了笑。
“你,”他冷聲道,“醒醒。”
沒有人回答他。
他手指冰涼,碰了碰神明的額頭,再是唇角。沒有溫度,也沒有呼吸。
撞見墨菲那樣對待安菲爾後,他本可以直接質問他,但他沒有。不僅沒有,還要安菲爾以為他什麽都沒發現。
他被騙怕了,不想給安菲爾一絲辯解遮掩的空間。他要讓他陷入再也無可辯駁不能否認的局面,再揭開那層已經幾近於無的面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