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家在說的是唯一明智的道路,要他再度背棄自己的國度和子民……
他閉上眼,意識沉入力量的世界。
“不要這樣……”畫家在他背後喃喃道。
他睜開眼,周圍一片寂靜,畫家的挽留聲已經遠去了。眼前的世界支離破碎,像不可挽回的宿命。
離開它,在永夜中尋找更高的力量,注入自己的本源,成為更為強大的神明,再來嘗試建立新的國度。
然後,它會再度破碎,他也再度離開。
一次,又一次。
就像——
他看向自己的本源裡,那些支離破碎的銀色碎片。
就像他曾在這岑寂的世界裡,一次又一次將它拚起,再目睹它重新化作紛飛的雪花。
寒夜裡,沒有哭聲,可霜白的冰棱早已在靈魂上結滿。
他一生都在經歷離別,而不曾重聚。
目睹毀滅,而從未見證新生。
四周又是一陣劇烈的動蕩,混亂失序的力量朝他逼來,如同刀割過臉頰。
他今日還有別的選擇。
——將最後的本源力量注入其中,令它維持暫時的穩定。
然後他永葬此處。
再之後,畫家的有生之年,或許會為它找到新的君主,或許不能。
抉擇還沒有做出,但本源已經做出本能的反應,他習慣了,下意識已經做出選擇。
絲絲縷縷的金色已從他身上升起,散入永晝中。
那些力量去往的地方,□□會平息,裂縫漸漸彌合。
而他的意識,漸漸跌入無邊的黑暗。
見過了許多死亡,真正的死亡會是什麽模樣?
死亡會像母親擁抱孩子那樣擁抱他。
忽地,有風吹過他身畔,耳邊傳來溫和的聲響,是永眠花的長瓣在風中搖曳的聲音。
安寧的、綿長的永眠花氣息像溫柔的海洋一般環抱著他。
仿佛忘卻一切痛苦,他在這氣息中緩緩睜開眼睛,看見自己還面臨著那個行將破碎的世界。
在他身畔簇擁著的也不是雪白的永眠花。而是那些寒冷的、銀色的碎片。
它們不知何時離開了他的本源,環繞在他周圍,在虛空中緩緩浮動。記憶中,這是它們第一次主動做什麽。
他伸手觸摸離自己最近的一片,聲音帶笑:“你……”
那碎片卻輕輕飄遠了。他以為它也要消散,卻發現它是要飄向那片混亂的海洋。
他忽然知道了它要做什麽。
“不要……”他喃喃說。他不記得自己多久沒有過流淚的感覺,但淚跡在臉頰滑下,片刻的溫熱後全是冰涼。
風刮起漫天永眠花瓣。
銀色的碎片像一場雪墜向永晝。
他殘存的本源力量隨主人一同劇烈顫抖。
他伸手抓向碎片,聲音裡全是惶然和委屈:“不要……離開我。”
“你答應過……”
沒有人回答他。
從第一片銀色落入永晝,暴i亂的力量就寂然伏下,噤若寒蟬,不再有任何動作。它們是被震懾的叛臣,指向他們的是神明的長劍。
最後一個碎片在他身側輕輕停留。那一刹那,像是有人抬起他的右手,輕輕吻過手背與指尖。
然後,那碎片像春日的最後一隻蝴蝶,被風刮遠,落入永晝中,和那些力量融為一體,再也分不出了。
寂靜的世界裡,隻留他和永晝。
在他生命的前十幾年,他以為自己的一生是那片雪白的永眠花。
後來才他知道,命運是一把握不住的流沙。
在他手中,一粒都不會留下。
當他再度在現世中睜開眼睛的時候,一切動亂已經消弭。那時的畫家訝異地看向平靜如初,甚至比以往還要堅固百倍的永晝神國的大地。
“你做了什麽?”畫家看向他,卻在下一刻收聲不語。
良久,畫家說:“……你在流淚。”
殘破的騎士頭盔,再度被他抱在懷中。
畫家已經不是第一次向他問起這頭盔的來歷。
這一次,他終於回答了畫家。
“這是我和他第二次分別。”他說。
“第一次是生與死將我們分開。第二次是……他再也不會回來。”
一隻白蝴蝶輕輕停在他的肩畔。他看向神國,看向蘭登沃倫。
重歸寧靜的大地上,在風裡,萬物生長。風也吹過他的頭髮,曦光落在神殿的頂端。
“但他將永遠……與我同在。”
他捧著那頭盔,最後低頭,閉上眼,讓自己的額頭與它相貼。
像一場漫長的吻別。
再後來,他又去往了永夜。他要一直往前走,不能回頭。
過往在安菲眼前緩緩消散,騎士頭盔冰冷的金屬觸感似乎猶在指畔。
忽然有人感覺,那股壓抑而恐怖的力量正在緩慢收攏,離開了他們的頭頂。他們終於可以呼吸了。
當那力量被完全收回的時候,鬱飛塵的目光也緩緩落到了實處。他看起來和之前沒什麽不同,但是又好像有什麽東西永遠地改變了。
克拉羅斯還捂著肚子躺在地上,時間已經悄然走至三十秒,荷官即將判定勝負。
鬱飛塵看向荷官托盤上的金玫瑰,姿態在漠然中微帶散漫,然後他抬眼看向安菲。
眼瞳裡似乎終於出現一絲屬於活人的氣息,先看向金玫瑰,又看向君主,似乎在示意,它是你的了。
所以,不要再哭了。
安菲好像隔著一層霧在看他。
那天從君主棋的場地出來,遠遠還能聽見主辦方哀嚎著控訴說要去神殿舉報有人操作賭局的聲音。
那時候正是傍晚,從聖城回神殿的路很長,晚霞金紅。
不經意的一個片刻,騎士長把金玫瑰遞到了他面前,他接下。
那時,玫瑰的每一個邊緣都折射著晚霞的光澤。
千萬個紀元已經過去了。
他好像離開了很久。又像是從未離開過。
光陰的迷霧升起又彌散,那支纖長的金玫瑰依舊熠熠生輝。
看著鬱飛塵的眼睛,那道聲音又響起,纏繞著他的靈魂。
你要選擇相信他嗎?
不論將會發生什麽。
最後一支蠟燭的火焰也熄滅在滾燙的燭淚裡,全場都是黑暗,只有他的周身和鬥獸場中還有光芒。
安菲聽見自己心底的聲音。
為什麽會不相信他?
——你已經做出選擇?
是。
——那就不要再回頭。
我從未回頭。
——那,不要後悔。
不會後悔,無論將發生什麽。
淡冰綠的底色在霜藍的少年瞳孔裡,隱約顯現。
記憶刹那間如潮水洶湧而至,千萬年來的記憶刹那間歸位。
即使是神明,在那一刹那也為之恍惚。
把高座之上,安菲的神色盡收眼底,克拉羅斯臉上重又出現了幽深的笑意。
就在荷官即將開口判定勝負的前一刻,他輕聲道:“還沒結束呢……小鬱。現在是第二階段而已。”
話音未落,他的身體陡然如幽靈般從原地升起,本源力量刹那顯現!
群鴉自虛空中凝聚成形,千萬隻這樣漆黑的生靈自四面八方向鬱飛塵疾速飛來,每一片落羽都在地面變為雪白的骨骸。整個鬥獸場被令人毛骨悚然的振翅聲籠罩,而克拉羅斯緩緩落地,手中浮現一隻白骨權杖。
權杖以骨爪觸地,無形波動瞬間震蕩開來,眼珠血紅的烏鴉瘋狂向鬱飛塵湧去。
現實中的鬱飛塵和克拉羅斯也再度交手。
“你知道嗎。墨菲說,你身上有一把鎖。”
“倒在地上的時候,我在想,那把鎖,究竟在哪裡呢?”
“你的名字叫,我失憶了。”
“那麽,失去的,又是哪些記憶呢?”
“既然從出生到現在的記憶都連貫清晰,想必,你是死過一次的人吧。”
死亡的意志如飛蛾撲火般撞向鬱飛塵的本源!
“……熟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