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眾席上,永晝眾人都被守門人這以身作死的精神震驚了。
是覺得小鬱現在能控制本源,不會失控殺了你嗎?
你這又是為了什麽???
群鴉尖嘯。它們裹挾著死亡的雷霆俯衝而下。
黑色的海洋,瞬間將鬱飛塵淹沒。
那一刻,一切都寂靜了。
靈魂深處,灰霧泛起,卻因克拉羅斯的力量擾動,幾度劇變。
死亡——是什麽?
是深淵最深處的虛無和荒誕嗎?
不是。他忽然覺得。
死亡是早有預見,卻又猝不及防。
是未完成的使命,已許下的誓言。
永恆的死寂落下的那一刻,他最後的念頭——
他自無底的深淵向下墜去。
他落在一個人的懷抱中。
那是個纖弱的少年,跪坐地上,金發和白袍上都沾滿血跡。他的手在顫抖,即使隻抱起自己的上半身,也像是花去了所有力氣。
他們前方是無盡黑暗的永夜,後面是一個遙遠的、宏大的世界的輪廓。地面在震動,神殿騎士團數十萬騎士,從中央腹地將他們追殺至此地。
世界的邊緣近在眼前。但此後的道路……
“你不能……”他聽見那少年顫抖的聲音。
“你不能……離開我。”
他看向他。
總是安靜帶笑的、淡冰綠的眼睛裡,接連不斷地流下眼淚。
細碎的水珠沾滿他的眼睫,眼眶殷紅。
這是第一次看到他流淚。鬱飛塵想。
一個從沒哭過的人,原來會有這麽多眼淚。
“你不能……不許……”那少年忽然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接著,他更緊地抱住他。再睜開眼睛的眼睛的時候,那雙眼裡全是決然的執著。
“你是為我而死的騎士。”
你是他永生的騎士。
為他而死是你注定的使命和榮耀。
“我許諾,有生之年必定使你歸來。”
可眼淚又湧出他的眼眶。
“如果……如果我不能。”
“我也要你回到我身邊,不論你用什麽方式,我要你完整地……回到我身邊。”
“你聽見了嗎?”
“你答應我……答應我……”
他聲音都啞了。鬱飛塵想。
可他自己,已經沒辦法發出任何聲音,來應允這最後的誓言。
最後他抬手。直到這時他才發現自己手上也滿是血跡,這是他自己的鮮血。
手指穿過少年柔軟的金發,碰到了他的臉頰。然後,指尖輕輕從他眼下擦過。
他本意是要拭去他的眼淚,最後卻在那沾滿碎淚的眼睫下留下一道殷紅的血痕。
然後,死亡將他帶離祂的身畔。
永恆的黑暗戛然落下,像鴉翅遮住雙眼。
死是生的結束。
是懷戀生的開始。
第209章 代價 32
死亡會帶走一個人, 安菲知道。
天幕昏沉,流星般的火焰朝他們落來,地面被燒灼成焦黑的一片。到處都是灰燼和硝煙的氣息。
指尖的余溫猶在, 但騎士長靜靜躺在他懷裡, 已經不再呼吸。鮮血從盔甲的邊緣滴落, 遠處的地面上斜插著一柄殘破的長劍。
無往不勝的騎士也會戰死,在這世界的盡頭。
他望向前方——前方是漆黑的永夜, 飄蕩著星星點點的灰燼,是他將要去往的地方。
而在他們的來時之路,神殿騎士團身披雪白鎧甲, 如同耀眼的光芒自地平線蔓延開來, 馬蹄聲已經近在耳畔, 千萬人的軍隊即將把他吞沒。
為首的騎士看見了他們, 發出一聲呼喊。隨即,騎士團山呼回應。
而他只是跪坐地上,顫抖的手指撫過騎士長的臉龐, 喃喃重複著那句話:“不要……離開我。”
只有沒長大的孩子才會祈求命運的寬宥。而祈求從來無用。
眼淚不斷落在冰涼的盔甲上,漸漸地,他眼裡卻有笑意浮現。漫天火雨裡, 他抬頭看向朝自己奔襲而來的神殿騎士團。
為首的騎士看見昔日小主人臉上淒然的淚水和笑意,愣怔了一瞬, 不知道這滲入骨髓的悲傷究竟是因為誰。
是因為已死的騎士長,因為他自己, 還是為了所有人。
低沉的天幕下, 沾滿鮮血的白袍少年再次低下頭, 俯在騎士長耳畔, 低聲開口。這次, 他的語氣不再是請求,而是命令。
“我的使命還沒有完成,我的墓碑還沒有在神殿豎起。”他說,“所以,你也沒有資格離我而去。”
冰湖般的綠瞳裡此刻湧動著莫測的暗流。他的手指用力,握住騎士長沾滿鮮血的右手,放在自己心臟處,輕輕道:“……不是嗎?”
那一刻,虛無與現實融為一體,騎士長的身體盡數化作虛無的力量結構,被他生生壓入自己的身體之中。
死亡要帶你離去,而我要把你留下。
你的血,你的肉,你的骨骼,你的魂靈,都要永生被困在牢籠之中,那牢籠是以我骨血澆築。
本源力量刹那巨震,撕心裂肺的痛苦在靈魂中炸開,他咳出許多血,抱著唯一能抱住的騎士頭盔搖搖晃晃站起來,面向轟然踏至的騎士團。
騎士們的首領忽然明白了他要做什麽,大吼:“攔住他——”
下一刻,風聲呼嘯,他抱著騎士頭盔,背對漆黑死寂的永夜,決然墜下。
同時,地面散落的盔甲,破碎的長劍,騎士長的鮮血……被他以最後的力量摧毀,如煙塵飛散。他不願讓它們孤獨地留在此處。
騎士團衝上前來,然後在世界的邊緣勒馬停步,觀望著永夜,無法再貿然往前。
這使他們不像是來追殺,而是來參加一場聲勢浩大的葬禮。
一切都寂靜了,故鄉的輪廓在他眼中愈遠愈虛幻。那片土地宏偉,遼闊,無邊無際,建築流光溢彩,人們歡笑不止,騎士們胸前的流蘇熠熠生輝。
但他也看見它終將破碎的命運。流傳千古的詩篇總會以淒美的終章收束。只是讀詩的人往往拒絕相信一個事實:自己也是這長詩中的一個章節。
這不是永別。終有一天他會再度回到這裡。
直到那一天,他才能明白,自己背離故鄉的抉擇,究竟是對還是錯。
這一念頭出現在腦海中的時刻,安菲驀然從重重幻象中抽身,回復清醒。
鬥獸場上,克拉羅斯第一次佔據了微弱的上風——雖然他還在被打,但鬱飛塵的力量此刻仿佛對他無效了。
黑鴉紛亂,兩人都被湧動的力量包圍,懸在半空之中。克拉羅斯正後仰閃躲。
本源力量乾預了現世的規則,時間是一汪粘稠的膠,一切都變成了慢動作。
死亡的夜幕正徐徐落下。克拉羅斯主持著群鴉的歡宴,宴會鍾聲正要敲響。
而鬱飛塵眼瞳失焦,不知在看向何處。他眼中沒有鬥獸場,也沒有克拉羅斯,只有漫長的永夜。
臨死前那一幕,在他眼前揮之不去。而陌生又熟悉的本源力量,在他背後鼓蕩。陷入無邊黑暗後,鬱飛塵感受著自己的力量,心中忽然浮現一縷譏誚的情緒。
當初,為什麽會這麽輕易就死去了呢?
因為發自內心認同了他們教育你的所有美德嗎?
明明連死亡也不能將他湮滅。
也不能……讓他們分開。
面對著注定降臨的終結,他的靈魂中有漆黑的火焰在燃燒。
那股恐怖的力量又籠罩了觀眾。它比上一次來到時還要冰冷凝實,並且,不再是虛空中的存在。
它來到了現世。
長夜緩緩降臨。
沉黑的霧氣忽然在鬱飛塵手中顯現,然後緩緩成型。不是從虛空中降臨,更像是鬱飛塵自己身體的延伸。
那是一柄古老莊嚴的長劍。鬱飛塵把劍柄握在手中後,它的形體更加穩固,隱約能看見猙獰的龍翅刻紋。
它通體漆黑,不折射一絲光芒。
眾人皆無法直視那柄長劍,他們直覺中清醒地意識到,那力量高於一切,俯視一切,他們的目光觸及那裡,目光就要被其吞噬。世界的規則碰到它,規則就會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