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地,對面重傷倒下後,另一個人也就不會再趕盡殺絕。
或許是因為,一起抄答案的人總能建立起一些同窗之情。
“有趣。”醫生忽然笑了一聲,“一次值得參考的群體治療。”
朝不保夕的環境往往滋生恣意妄為的惡徒,信奉你死我活的規律,安全有序的環境則生出種種美德與善行。
永夜裡流竄的人們,提起傳聞裡那片永晝,往往嗤之以鼻,可是暗地裡,誰沒幻想過呢?
人是一團有序的力量,整個世界則是更大的力量集合,人在世界中行走,有時候,善與惡並非因為人性原本如何。
迷霧之都特有的迷亂氛圍更是放大了人們隨波逐流的本性,果然是一次難得的觀察機會。
觀察完畢後反思自身。兩個病人的病情一直沒有起色,難道是他沒有給予病人足夠的安全感麽?
“嘻嘻……醫生,看我做什麽?”
“醫生上場的時候,一定會被殺了吧……哈哈…哈哈哈哈。”
“嘻嘻……對面拿刀最好了……”
“先挖掉眼睛,再挖掉心臟……”
醫生冷漠地收回了目光。
與此同時,鬱飛塵看見安菲轉過頭,若有所思地朝自己的方向看了一眼。
安菲看不見身旁,只能看見場中,但通過場上人的變化,他依稀能猜出發生了什麽。
隔著一層無形的屏障,他們對視。
霜藍色眼瞳裡映不出任何人的影子,顯得微微失焦,那種若有所思的神色讓鬱飛塵覺得好玩。
——像是沒想過他會這樣做,默認自己要一個人承擔所有壓力那樣。
其實,即使沒有鬱飛塵,永晝的其它人也會站出來公開答案。但失去記憶的安菲,似乎更習慣孤身一人。
看了一會兒,安菲手腕上的箴言藤蔓爬出來,親昵地蹭了蹭兩人之間的那道屏障。
搏鬥繼續。
佔比最大的士兵們還沒比完,鬥獸場依舊停留在魚塘局的階段。
希娜小聲問戒律電量還夠不夠,得到了“不必擔心”的答案。
相應地,鬱飛塵的精力也沒因此花費多少。
迷霧之都,竟然迎來了此前從未有過的安寧。
仿佛這真的只是一次觀賞性的比鬥,在座的都是贏家。
又是兩人上場,鬱飛塵投了籌碼。
其中一人用樣式古典的長劍,另一個人也是長劍。
劍刃相撞,雪亮的光芒在場中晃,很有觀賞價值。
黑方出劍太快,不便回轉。
白方防守有余,進攻不足……
鬱飛塵忽然發現,自己下意識裡,正在一招一式審視糾正那兩人。像是在調教自家門前的草那樣。
又是一片唰然亮光掃過眼前的時候,恍惚的感覺忽然晃過他的腦海。熟悉的灰霧在身周泛起。
共振又來了。
鬱飛塵再度抬眼,周圍已經變了景色。
依舊是渾濁晦暗的灰蒙蒙天空,他在一座很高的建築頂端,抱臂靠在露台的欄杆旁。
隨意的姿態流露著些許不務正業的氣息。極近處的欄杆台面上擱著一柄長劍。
他正看向下方。
下方,莊嚴華麗的建築環抱間,是個圓形的練武場。
兩個身著全副甲胄的騎士正在比鬥,練習劍術。
場地很大,不一會兒,陸陸續續又有幾波來到,撞劍聲和呼喝聲遙遙傳過來。
場地旁邊有兩名騎士教習守著,有時出聲指點,有時親自上場示范。盔甲下,他們的面容模糊不清,仿佛只是遙遠歲月裡的幻影。
他就那樣看著。
角落裡那個招式太生澀,應該加時。
中央的兩個人還不錯,只是經驗不足,過些時候丟去亡靈遺跡探險。
看了很久,不知為什麽,他低頭看向那柄擱在欄杆上的騎士長劍。
飄渺混沌的場景裡,這柄劍的外表卻格外清晰。
劍鞘是舊銀色,很沉的質地,形製古老莊嚴得像個祭祀物品。劍鞘和劍柄上鏨著不易察覺的龍翅刻紋。刻紋精美,線條舒展,由煙灰色的奇異晶石熔煉而成,日光下緩緩流動,恰好中和了長劍本身過於端重的氣息。
他拔劍,長劍出鞘小半。
凜冽肅殺之氣撲面而來。
劍刃冰涼,鋒芒內斂,即使對共振裡這個世界一知半解,也能看出,這是柄世間難尋的神器。
沒人會拒絕這樣一把非凡的兵器,他也是。
但此時此刻,看著這把劍,他心中除了應有的欣賞和喜愛之外,居然還有一絲絲沉重。
是為什麽?
就在這時,有腳步聲從後面傳來。是兩名騎士,他們邊走路邊閑談,聲音很耳熟。
“騎士長在做什麽?”其中一個道。
第二個說:“大概在等小主人下課吧。小主人課怎麽這麽多。”
“但騎士長看起來在思考人生。等等,這劍什麽來頭???”
“咳……”另一個似乎不知該如何回答。
說著,第一個騎士就衝上前來看劍了。
邊看邊讚歎:“像是西大陸一千年前的風格。”
“神殿收藏裡也未必有比這個更好的劍了。”
“嘖,這花紋……”
“這工藝……”
“老大,可以用一下試試嗎?”
冷冷一聲響,鬱飛塵合劍入鞘擺明態度。看可以,碰不行。
“到底哪來的?”
第二個騎士終於道:“是買的。”
“什麽時候,我怎麽不知道?”
“是小主人買來送騎士長的。你跟騎士長去亡靈遺跡的時候,我陪小主人逛了逛那個……西大陸今年的拍賣會。”騎士二語調透出一絲詭異,一絲沉重。
“小主人雖然課很多,但生活還挺豐富。”騎士的目光黏在那柄劍上:“這得是壓軸品了,多少錢?不愧是小主人——”
話還沒說完,騎士二補充道:“花的是騎士長的錢。”
騎士一的目光頓住了。
然後,緩緩地,從欽羨變成了同情。
“騎士長……您,”他試探說,“傾家蕩產了?”
鬱飛塵:“……”
他說:“你們來做什麽?”
圍觀一個身無分文的人麽。
騎士二連忙撇清,說是安息日將至,處處慶典,眾人矚目的“君主棋”活動也開始海選報名,聖城的布防和巡防計劃都有變動,他們是來匯報情況的。
然而,冗長的匯報完畢後,騎士一還是試探地擠眉弄眼一下,拿眼神示意了一下對面。
對面不遠處的建築裡,雕飾繁複的窗柵裡,寬闊的殿堂中,隱約能看見安靜的少年身影。
他身上長袍迤邐,跪坐殿堂中央,面前是一團神聖純淨的火焰。
殿堂裡遍布著恐怖的氣息,混亂的黑色力量流竄不定,掀起陣陣颶風,吹起他的頭髮和衣袖。有時,那些力量又變成面目猙獰的黑影,朝中央的人撕咬撲去。
周圍是十七位神殿的祭司和學者,上首是神殿的老祭司。
每一個都氣息端肅,朝中央的小主人問著什麽。
他們問,他回答。
是教導,也是考校。
他將要行使的是人世間至高無上的神權,他將要駕馭的是凡人不可觸碰的最為本源的力量。因此他要受到世上最為嚴厲繁重的教育,他要把如山的典籍一字不落地記在心中,要用最苛刻的準則來約束自己的德行。
神殿無日月,現在,他已經快要完成一切準備了。
祭司們問完了。
殿中央的少年忽然在亂風中輕輕抬手一握。
刹那間,殿中所有混亂的黑色力量被一種攝人心魄的無形意志籠罩。
它們嘶叫著停止流竄,變小,退縮,繼而恭敬伏地,煙消雲散。一切僅僅發生在片刻之間。
老祭司露出欣慰的微笑。
騎士一說:“小主人哪裡都好,但是騎士長,你說,小主人對待金錢的態度,是否需要糾正一下?萬一哪天我們神殿都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