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就在那裡,不曾向他們看上哪怕一眼。
所有人的力量都耗盡了,面色蒼白。拉格倫大祭司緩緩睜開了眼睛,仰望著頭頂天幕。
有聲音在他背後說:“還是……不可以。”
“所有的方法我們都嘗試過了,您創造的那些理論我們也都用上了。”
“而且……祂……好像要走了。”
拉格倫不說話,只是看著“祂”。很難形容大祭司此時的目光。
極度狂熱、極度崇拜。
而又極度恐懼、極度瘋狂。
那是人微末而渺小的生命面對終其一生無法理解、無法對抗、無法溝通之物時的顫栗。
“我不相信。”他說。
“我不相信祂看不到,聽不到。”
“至高無上者,無所不能。”
“都去休息吧。”他閉上眼睛,“讓我……再想想。”
有時候,繪畫也是拉格倫思考的方式。
人們說,拉格倫大祭司的藝術天賦無人可比,就如同他對力量的感知那樣登峰造極。
這幅畫他斷斷續續已經畫了太久,如今終於要宣告完成。
畫上,濃鬱而晦暗的色彩預示著不祥。扭曲的人形在巨大的落日下瀕死掙扎,發出無聲的痛苦喊叫。絕望的怖懼透過畫布直撞入人的肺腑。那種感受,看見這幅畫的人皆顫栗難忘。
——這也是大祭司多年來的內心寫照。
畫作終於落下最後一筆。
拉格倫的目光,卻愈發晦暗。
“不是這樣……”
“我想畫的,不是這樣……”
“什麽才是真實?什麽才是本質?超越了表象,卻仍然被束縛在自身的臆想之中。”
“都錯了。”
“沒有意義。”他一筆濃重雜色斜貫整個畫面!
曠世之作刹那毀於一旦。拉格倫卻毫無後悔之色,反而重新煥發了激情。
他像是忽然領悟了什麽,喃喃自語:“我們執著在意的,正是祂不屑一顧的。我們想得到的,根本是祂那至高的存在無法理解的——我知道了!”
“我們望向以力量留住祂,可如果祂……根本不是一種力量呢?”
毀掉那幅畫後,大祭司瘋了。神殿的人都說。
“大祭司究竟在幹什麽?”
“大祭司在……剝去自己的力量。”
“這和自殺有什麽區別?”
拉格倫大祭司依舊跪於殿中。
力量從他身上一寸寸散盡。
他的身軀不住顫抖,承受著無法形容的痛苦。到最後,連他的整個身體,都變得脆弱和虛幻,仿佛已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
所有典籍上都說,人是一簇力量。
剝離全部力量後,是否還會剩下什麽?
如果是,會不會那才是生命的本質?
拉格倫平靜地閉上了眼睛。
他已無法發出呼喊,他已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但他仍從內心發出聲音。
至高無上的神明。我跪在這裡,不是有求於您,不需要您為我做些什麽,也並非在祈禱您化解我內心的痛苦和切慕。
我不是要向您伸出手。
我隻想您聆聽到我的虔誠的呼喚,那呼喚發自靈魂。
這呼喚僅僅是要說明,我在那個世界看到了您的蹤影。就如世人相遇相識時,總要點頭致意那樣。
如果您聽得到,請也對我點點頭吧。
僅此而已。
大祭司的身後,忽然響起一片抽氣和驚叫。
輝冰石天幕上,淡金色蔓延舒展。
萬古的寂靜中,凡人的呼喚如一朵微弱的漣漪。
——於是祂向塵世投來漫不經心的一瞥。
第259章 黃昏·印象 10
所有人顫抖地低下了頭, 因為被注視的感覺那樣如影隨形,他們想看祂,可目光稍有觸及, 靈魂就要崩潰毀滅。
只有拉格倫大祭司渙散的瞳孔裡映出祂的倒影。如同一幅人們終其一生不能理解的超現實的畫作, 如同一輪即將墜向人世的落日。
大祭司伸出手朝祂而去——
意識回籠。
夜幕下, 一時間沒人說話。很久之後才有克拉羅斯小聲嘀咕一句:“看到這種東西會被滅口嗎?”
靜止的世界裡沒有風。面對著虛無的前方,霧一樣的螢砂在安菲發間熠熠生輝, 讓他的存在恍如超越了塵世。
也許,本就是這樣。
安菲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是個什麽樣的神明?
換句話,他究竟是什麽?
光芒可以驅散人身前的黑暗, 卻總在背後留下陰影。
“小鬱, ”安菲忽然開口, “再答應我一次。”
答應什麽?
安菲:“……說, 你願意為我做一切事。”
黑暗裡,鬱飛塵靜靜注視著他。
沉黑的瞳仁裡映不出任何事物,螢砂的微茫亮光也照不進那裡, 鬱飛塵的眼睛像一道靜默的深淵。望進去,什麽都沒有。
鬱飛塵說:“本就這樣。”
那人從他懷中起身,換了個姿勢面對著他, 比他高一點。
上位的姿態,自然流露出安靜的威嚴。
安菲:“我要你說出來。”
四周是太昏暗了。那一霎, 他的面目好似在鬱飛塵眼中分成兩個。
一個是習慣被偏愛的少年神子,他想要的東西都會有人捧來。
一個是獨斷專行的永晝主神, 祂想拿到的東西都會握在手中。
此刻看著他的是哪一個安菲?
哪一個是鏡花水月的幻影, 一場心照不宣的扮演?
鬱飛塵伸手, 手指撫過那顆淚痣, 停留在安菲的眼尾。
他說:“我會為你做一切事。”
細微的感觸中他讀出了安菲眼尾微微彎起的動作, 那是一個驕矜的、甜美的笑意。
帶著這樣的笑,安菲按住鬱飛塵的肩膀,俯身噙住他的嘴唇。一個異常主動的、纏綿悱惻的吻。
被親吻的那瞬間鬱飛塵眼中有稍縱即逝的茫然。
隨後他才像是意識到安菲在做什麽,總是淡漠冰冷的眉目溫和些許。閉上眼,手指穿過金發扣住安菲的肩背,他接受這個吻。
——這獎賞般的吻。
螢砂從指間流下。
他好像失去了什麽東西。
“出去後,把你的樣子變回去吧。”分開後,鬱飛塵說。
你已經改變我了。
安菲抱膝坐在他身邊,聞言笑起來。
“怎麽,”他說,“你又願意見到後來的我了?”
鬱飛塵:“是怕你再用過去的樣子,會對故鄉愛得太深。”
“愛?”一絲自嘲的笑容從安菲眼中劃過,“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沒有過那種東西。”
“我說過很多次‘愛’——那些話誰都說得出來,沒什麽特別的。我是做過很多事,但那都是別人教給我的。老師教過我,祭司和學者們教過我,薩瑟教過我……所有活著的人都教過我。我學會了,然後我就去做,只是這樣。你明白嗎?”
他的語氣傷心欲絕,這語氣若是讓信徒聽見,信徒會為之心碎。
“如果世上還有一個人能明白這種感覺,那個人只會是你,小鬱。”最後,安菲說。
“你被這個副本影響了。”鬱飛塵說。他的語氣鎮靜篤定,在副本的危險環境裡,總是令人想交付信任。
鬱飛塵:“如果所有人都覺得你愛他們,那就是真的。”
“那你呢?”安菲驀然看向他,“你覺得……我愛你嗎?”
鬱飛塵只是靜默地看著他,沒有回答。
那長久的岑寂已是答案。
……不。
安菲唇角翹了翹,似乎是想笑一下,最終還是沒有笑出來,他低下頭,眼底被映出一點淚光。
他的身體輕輕顫抖,最終無力地伏下去,埋在鬱飛塵頸側。
“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