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飛塵抱住他,溫熱的,單薄的,那是他活著的軀體。
這世上所有的痛苦他都受過了,所有的傷也都在他身上割過。
他的血要流盡了,他的身體被這萬千世界的生靈撕咬分食。鷲鳥用鋒利的長喙日日啄食心臟,他不言語,因為他是自願受難的。
而你被他從不可知之地帶出,在他注視下的樂園歷練長成。你可以對他做任何事,他會微笑著接受你。
你也可以去索要那份他唯一沒有給出的東西。你可以要他對你說:“我愛你”。
他會說,他會給。
可你不知道這是因為他願意給,還是因為他習慣了——還是在你身上有他想要拿走的東西。
你永遠不會知道。
鬱飛塵低頭,輕輕蹭了蹭安菲的長發。
“沒關系。”他說。
眼淚沾濕他的側頸。
夜晚再無聲息。
他們離得遠,旁人只聽見幾句似乎流露著情緒的余音。
安菲好像很傷心,小鬱在哄他,是這樣的。還從沒聽見過小鬱這麽溫柔的語氣。
戒律把那塊畫布取下,把海倫瑟的身影沿著輪廓精確地裁剪了下來。人形剪影離開畫板飄落在地,仿佛終於離開了束縛,畫上的海倫瑟再度瘋狂地蠕動起來。
微弱的聲音發出:“我……的……主……啊……”
克拉羅斯把他翻個面倒扣向下了。
“可憐的老兄,沒想到你居然還能說話,真是個意外驚喜。看來明天拉格倫大祭司還是想聽聽你的意見的。”
“我要把……你們……都……畫進去……”
“報仇也要找對人好不好。”克拉羅斯事不關己地回著:“你還是想想明天還有什麽能付出的吧。”
“一無……所有。”
“還有,小方塊明天真的還能講出什麽想法嗎?”
方塊四什麽都沒聽到,因為他已經帶著安詳的神情入睡了。
“真是令人擔憂啊。”克拉羅斯伸了個懶腰:“小鬱,怎麽辦?”
“睡你的覺。”鬱飛塵冷淡回他,“我有數。”
“好嘛好嘛。”克拉羅斯回到靜止的墨菲身邊,和他並肩一動不動地站著,開始假扮雕像。
“別學……我。”
“學一學怎麽啦。你什麽樣子我沒見過。”
夜晚很快過去。鬱飛塵一直看著安菲,直到白晝降臨,他在自己懷裡醒來。
好像還沒完全睡醒,冰一樣的綠眼瞳裡帶著些不知道今夕何夕的迷茫,看到他的時候,那雙眼睛彎起來笑了笑,像是下意識的一個動作。
然後又黏在他身上不動了。
大家都很平靜,只有變成紙片的海倫瑟在方塊四身邊嘩啦啦作響,像是想表達什麽。
克拉羅斯走過去:“怎麽了?”
一夜過去,海王閣下說話變得流利了一些。
“小美人好像有問題喏……”
他們都看過來,克拉羅斯單膝俯下去看他的輕快:“方塊四?小方塊?”
方塊四沒醒。事實上,他眉頭微蹙,身體微微顫抖著,似乎陷在什麽夢魘裡不能脫身。
“做噩夢了?”克拉羅斯拍拍他的臉頰。
方塊四的眉頭蹙得更深,仿佛承受著痛苦。
斷續的聲音發出:“不要……和我說話……”
“醒醒!”
“我不想聽!”方塊四拚命搖著頭:“別碰我!”
克拉羅斯神情慎重了很多:“我是誰?”
方塊四身體顫抖的幅度變得劇烈。
“父親……”
克拉羅斯輕歎口氣:“是我,紅心三哥哥。”
接著,克拉羅斯像對待小孩那樣,安撫地摸著他腦袋,說實話,守門人溫和細致起來,竟然很像那麽回事。
“紅…心…”方塊四的眉頭微微舒展開來。
克拉羅斯輕聲說:“今天沒有實驗,睡吧。我守著你,好嗎?”
“嗯。”方塊四像隻小貓那樣應了一聲,終於像是恢復了平靜,斷斷續續低語:“晚安……父親。”
“嘖。”克拉羅斯無言地按了按眉心。
方塊四再度沉沉睡去。最關心他的人是海倫瑟。
海倫瑟在地上飄來飄去:“他怎麽了,他怎麽了?”
“問題不大,我還在那裡的時候他就經常會這樣意識混亂一下。說不定醒來已經忘了我們是誰了。”
“啊……”海倫瑟發出惋惜聲,“好可憐的小方塊。”
“可憐他?先想想自己能在他手下活過幾招吧。”克拉羅斯給方塊四理了理衣襟和頭髮,漫不經心道:“不過,不用和他計較是真的。畢竟你很難說他是一個人呢。”
“小美人有眼睛有鼻子有嘴,頭髮很軟,腿還很長,怎麽不是人呢?”
克拉羅斯冷冷笑了一下:“被當做處理垃圾的容器,把實驗失敗又不舍得丟掉的——那些崩潰了的意志、力量都放進他裡面,一個紀元又一個紀元。每天只能靠他親愛的‘父親’調理才能稍微保持清醒,他怎麽還能算是一個人呢?”
海倫瑟紙片飄到方塊四身旁,貼著他,罕見地沉默了。
很久以後,他小心翼翼地出聲:“那個、那個…”
“我是說、那個…我好像知道為什麽我們會進到一個副本裡了。”
“怎麽?”
“親愛的美人們,我不是要冒犯你們,我是說……大家都相信自己是有一個完整的人格的嗎?”
“。”
“……”
氣氛忽然變得有一些沉默,還有一些尷尬。
第260章 黃昏·印象 11
“咳、咳、這個, 這個嘛……”克拉羅斯道,“那麽這樣說,海王閣下, 你覺得自己也是這樣咯?”
“我?”海倫瑟驕傲道, “我當然不是一個人, 我是一片海。”
克拉羅斯:“這也不能證明,我們都有問題嘛。即使在座的幾位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小小的缺點, 可是,我們能說我們尊貴的、完美的老板,他沒有那個所謂的‘完整的人格’嗎?”
回答守門人的是更長久的沉默, 甚至連安菲本人都回過頭去不搭理他了。
永晝的主人是否擁有所謂“完整的人格”, 這個問題如果是在前兩天提出, 所有人都會毫不猶豫地回答“是”。然而在看過兩幅畫背後的詭異過往後, 這個問題變得難以回答。
克拉羅斯:“……我們還是商量下一幅畫吧。”
海倫瑟努力道:“我正是想說,既然我們是因為共同的特質一起來到這裡,那破解它的方法, 會不會和這種特質有關呢?”
克拉羅斯涼涼道:“不幸的是,這反而意味著這個副本是針對我們的這種弱點來設計的。”
“哦,老兄。你看, 你有問題,你承認了。”
克拉羅斯:“迷霧之都是認定我們這種人不能畫出一幅好畫嗎?戒律, 作為最不是人的一個,你怎麽想?”
戒律的聲音冰冷, 十分淡漠:“有必要聲明, 我在運行之初已通過測試, 具有人類科學體系定義下的‘人格’。”
“哦?可是據我的道聽途說, 生命之神說他還沒有親自檢驗過這件事。”
“……”
“科科科科……”海倫瑟發出一陣奇怪的笑聲。
鬱飛塵問安菲:“他們到底在做什麽?”
安菲的回答很簡單:“別理他們。”
很快戒律也采取了同一措施, 耳畔的RGB燈熄滅,他把自己關機了。
直到克勞德的腳步聲再度從遠處響起,戒律才重新啟動,而方塊四也終於腦袋空空地醒了,他醒了就開始用手指在地面的螢砂上亂畫著,發出很感興趣的那種笑聲,顯然已忘卻了一切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