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會議室的燈忽然閃了兩下,裴昇不會想起來看一眼手機。
工作時間裡他常常心無旁騖,況且在他的認知裡,周顏有駱琿的陪伴,在一個絕對安全可控的環境裡,不需要他特意去擔憂什麽。
屏幕顯示是下午六點三十二分,已然到了晚飯時間,這場冗長的會議持續三個小時,有效內容像失修的水龍頭,半天才滴下來一滴水。
“先休息吧。”裴昇揉了揉眉心,拿起手機往外走。
會議室大門打開,走廊的夕陽往室內傾倒,夕陽旁留下飛機掠過的劃痕,正淡淡地散開。
他給周顏發去消息,“在吃晚飯了嗎?準備幾點回家?”
沒來得及再多問一句,身後有人喊他,裴昇收起手機回頭,一半的臉在夕陽裡,另一半則暗得如深夜。
再想起來看手機,已經過去十余分鍾,周顏的頭像靜悄悄,這種詭秘的寧靜,令他心頭生出強烈不安。
裴昇撥通電話,不安的回響在聽筒中放大,然後咚地一下,聽見“對方已關機”的提示音。
惴惴不安的猜測成了終於滾落的石頭,裴昇少有的心慌,指尖不受控地顫了顫,本能而機械地重複撥打關機的號碼。
他其實有預感,近幾日的周顏太安靜,雖然她從前也是安靜,但不至於讓人覺得死氣沉沉,像一尊擺在家裡的雕塑,安分守己立在她被固定好的位置——這不是原本的她。
過了很久裴昇才回過神,意識到他反覆撥通電話是徒勞無功,想起聯系他派過去的,原意是為了預防這一切的駱琿。
等待駱琿來的過程,時針撥動的聲音變得焦灼。胡柯見狀不對,不敢再催促他繼續會議,站在辦公室門口,看見裴昇凝看窗外一動不動的背影,悄無聲息退出去,通知會議室裡的人可以下班了。
這天的夕陽沉得很快,隔著平靜的玻璃,從大樓往下俯瞰轉入昏沉的世界,深綠色的茂密樹冠被狂風席卷。
沒有光再落到裴昇臉上,遙遠的路燈映上玻璃,小得只剩星星那樣微弱,裴昇借著這些微弱的亮斑,焦躁地等待著。
駱琿來時略有心虛,輕輕按下牆壁的開關,裴昇失神的背影才變得清晰。
“你應該第一時間告訴我。”裴昇已經很不悅,但他仍壓著脾氣。
“我想著……好事做到底,起碼等她的航班起飛,再通風報信。”駱琿沒什麽底氣,靠著門邊不敢往裡進。
“她是我的妻子。”裴昇轉過身來,陰沉著臉,強調周顏與自己的關系。
而後,忽然不知該說些什麽。周顏是他的妻子,所以連去某個地方的自由,也應該交由他掌控嗎?
裴昇往前走,腳步一滯,跌坐進靠著牆的沙發。這塊沙發是周顏喜歡的,她偶爾會躺在上面睡覺,那時裴昇看著她熟睡時不自覺顫動的睫毛,像一雙嘗試飛翔的蝴蝶翅膀。
沒想過未來有一天,她真的有了飛走的勇氣。
“昇哥,你真的沒有感覺到嗎?”駱琿停了片刻,覺得他接下來的形容太殘忍,“我都看得出來,她快枯萎了。”
駱琿又說:“其實余覃看得更遠,最開始她替周顏選中的人是我,一個遊手好閑的富二代,你想過為什麽嗎?”
房裡是沉默的,裴昇抽出領帶,在手中纏了幾圈,又囫圇扔到一旁,他的肩膀完完全全垮下去。
天氣預報裡的夜雨,最終沒能落下來。裴昇按住內線,喊胡柯進來。
早已過了下班時間,門外已經沒了人聲,胡柯匆忙趕來的腳步格外扎耳。他小心翼翼推開門,眼神往裡試探,確認裴昇處於平息的狀態,出聲詢問:“裴總,是要備車嗎?”
“往後四天的行程,全部空出來。”裴昇冷聲說。
胡柯愣住,密密麻麻的日程表,不知如何能擠出四天空白。
但嘴上本能應著,“好,我立馬去……”
“買票,去周顏在的地方。”裴昇從座椅上起身,影子晃了晃,“接下來四天你可以休假了,不要讓任何人找到我。”
“好、好的。”胡柯連聲答,牙齒磕磕巴巴差點咬住舌頭。
裴昇的車駛進莆園,幾十分鍾後又疾馳而出,他收到周顏逃跑後的第一條消息,簡單的一句“對不起”。
後面再無下文,周顏沒有更多的話。
“不用說對不起。”
裴昇坐在車裡,路燈一盞盞越過他臉上,鏡片下的眼睛隨之明暗不定。
“如果你真的覺得抱歉,留著當面和我說。”
他關上手機,看著夜晚的機場高速。同樣奔波的日子,在他的記憶裡有無數個,這是截然不同的一次。
抵達呼和浩特的深夜,裴昇匆忙下榻一家市區酒店。他陷進陌生的床褥,下巴生出疲憊的青茬,看著內蒙古的月亮,鞍馬勞頓的身體久久無法入眠。
翌日初晨便猛地醒來,裴昇穿著一件沒有熨燙的襯衫,意外有了幾分平和的松弛感。白晝完全降臨前,裴昇又坐五個小時的火車,在巴彥高勒換乘安排好的越野車,風塵仆仆出現在周顏的營地前。
他的新婚妻子,偷梁換柱逃跑的愛人,在沙漠清晨的陽光照耀下,穿著一雙男士皮靴,背對著裴昇的方向,正挑選一隻心意的駱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