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動了。
周顏看見江城盛夏的樹冠,攔在機場跑道的鐵絲網外,油綠地鋪滿地平線,在她的視野中慢吞吞往後移。
像一場平靜的退潮,周顏和這座城市的分別,從離開土地的第一秒開始。飛機往上滑翔,氣流聲如滾滾而來的雷暴,她的背只有酸疼的骨頭,被座椅托起高高地往天上去。
江城的道路和湖泊,越來越小地縮成地圖上的標點。
周顏垂下雙眼,盯著地面某一個她不知道的建築屋頂,雙眼看得微微發痛,抬手拉下遮光板,與江城無聲道別。
飛行途中她並不覺得漫長,飽滿的興奮充斥著她的大腦,像持續地放一場煙花。她的思緒脫離地心引力束縛,迸發出千萬種向往。飛機落回地面時,因重力顛簸的幾下,才令周顏遲鈍地想起現實的引力。
她關閉手機的飛行模式,通訊信號重新連接,左下角蹦出十條未接來電。
不用猜是誰打來的。余覃和陳懿從頭到尾知情,不會在飛行途中給她打電話。周顏預料到這一刻,她猜裴昇一定是第一時間便知曉,甚至誇張而驚恐地擔憂她的航班能否順利起飛。
現在她成功抵達,近半年來,沒有比這更令她高興的時刻。她看見窗戶外平坦的內蒙古原野,她的生活腳踏實地和這片土地交匯,應當興奮萬分忍不住雀躍地蹦起來。
周顏卻隻覺得心口沉重,她不知該如何回答裴昇。
分別向余覃和陳懿報平安後,周顏返回與裴昇的對話框。
他的接連追問停在半小時前。起初只是日常詢問她回家的時間,遲遲沒能等到答覆,便撥通電話,發現無人應答。
十幾分鍾後,他又發來一條消息:“你去了哪裡?”
裴昇沒有咄咄逼人的詰問,也沒有指責她胡鬧,只是一再問她。
“你想去哪裡?”
“你瞞了我多久?”
“為什麽?”
周顏看著屏幕傷神,打了一堆解釋的話,為自己辯白的話,最後逐個刪除,隻回給他三個字,“對不起。”
看著這三個字發送成功,周顏愧疚地飛快關上手機,像把什麽東西殘忍地從身體中剔除,心口一瞬間空寂得能聽見心跳回響。
她順著旅客的方向,茫然走了很長的路,室外的熱浪沿著地面往上漫,手機又響了幾下,悶在口袋裡貼著她的大腿震動。
必定是裴昇的消息,周顏不敢看,不敢面對他可能會有的情緒,堅定地做一隻鴕鳥。
“周顏?”
人群中有陌生的聲音呼喚她。
周顏抬頭去尋,出口欄杆外站著一個年輕男孩,舉著寫有“周顏”二字的牌子。
他見周顏應聲停住,知道找對了人,眼睛彎起來便笑,“我見過你的照片,果然沒認錯。”
“你好,請問你是攝影隊的嗎?”周顏沒往前去。
“是的,我叫鄭麟,徐隊長讓我來接你。”他拉起周顏的行李箱,意外地頓了頓,“還挺沉。”
“太麻煩你了。”周顏快步跟上,想拿回她的箱子,她不太適應理所當然把旁人當使喚。
“不麻煩,原本就是來買器材,順路的事。”他略一回頭,看見周顏一路緊跟的雙腳,忽然停住,“你這雙鞋可不行,進了沙漠擋不住沙子,會很難受。”
“啊?那我去買一雙,你時間來得及嗎?”周顏不知所措,她的出逃計劃太臨時,很多東西來不及考慮,潦草地抵達了。
“你不嫌棄的話,我車上有一雙男士的可以暫時用用,到了烏蘭布和再買新鞋。”
周顏立刻雙手合十,真誠地向他道謝。
長褲口袋裡沉寂的未讀消息,隨著周顏走出機場的腳步,徹底被她拋諸腦後。
換上鄭麟好心救濟的皮靴,周顏的腳在裡面晃蕩,好似塞進一個堅硬結實的空殼。
她的思緒完全落到腳上,想象逐漸具體得充滿觸感。她幻想這雙鞋踩上沙漠第一步時,砂粒摩擦會發出踩雪般蓬松的聲音,幻想在無所阻攔的草原的風裡,沙被吹成風的形狀,從她的皮膚流過。
汽車往城市的邊緣前行,周顏的腳藏在皮靴裡,悄無聲息蜷起又松開,她終於發自內心地感受到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