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她們不提名次,陳懿邊走邊踢滿地的衣服鞋子,她的出租屋裡始終如此,周顏看得習慣了。
陳懿給她找水喝,盛夏夜裡只有一壺冰水,陳懿皺著眉頭,把水杯擱進微波爐轉一圈,弄成溫熱後拿給周顏。
“你蓋著點,我冷氣開得很猛。”陳懿拿空調毯蓋在周顏的膝蓋。
及地長裙變短裙的原因,她們閉口不提。
話題轉向陳懿新買的裙子,預備學的新妝容。以往談論這些,她們倆總會笑得東倒西歪,
周顏知道她們正在真笑、也在假笑,房間裡有一只看不見的大象,她們決定裝聾作啞,起碼過了今夜。
窗外有一株桂樹,不到花季,樹枝撐著密密匝匝的枝葉,把月亮挑起來。周顏對著月亮出神的片刻,聽見陳懿的手機鈴聲響起,上面赫然是許老師的名字。
笑聲悄悄變淡,周顏不知她該不該回避。
陳懿沒有往陽台走,她只是輕輕看了周顏一眼,把電話接通貼在耳邊。
細碎的電流聲在耳邊翻炒,周顏聽不清那道模糊的男聲,目不斜視握著自己手中的玻璃杯,心不在焉喝溫水,豎著耳朵聽陳懿的反應。
電話結束後,陳懿可能是生氣,可能是難過,這些情緒本該就有,陳懿暫且咽下,才讓一切顯得平和。
無論她是什麽情緒,周顏想好了,她會照單全收。
“什麽意思?”陳懿有些愕然,憤怒並不多,“我還是可以拿到獎勵?”
她握著手機,扭頭看周顏,眼裡疑惑不解。
周顏愣了幾秒,想起這是裴昇的補償措施,打算等陳懿掛斷電話,再向她解釋,順便鄭重地道歉。
模糊的男聲維持低沉的頻率,在房間裡滋滋地響了一陣。陳懿的臉頰在這過程中,肉眼可見紅了起來。
周顏察覺不對勁,用眼神詢問陳懿。
對面的女孩頂著一張粉紅的面頰,像被意外驚喜砸中,連連點頭說:“謝謝許老師。”
電話掛斷,周顏滿腹好奇,想不通究竟有什麽事,能抵消陳懿比賽失利的怒氣。
“怎麽回事?”周顏問她。
手機屏幕在陳懿手中一點點暗下去,她的臉映在上面,充滿不合時宜的喜悅。
“許老師說,雖然這次事發突然,但他幫我爭取了獎勵補償,我可以正常享有第三名的權益。”
周顏飛快地皺起眉頭,又很快舒展,輕聲問,“許老師說,他幫你爭取的權益?”
分明是裴昇的補償手段,分明是裴昇允諾她的事情,如何變成許老師的人情了?
有一個人在撒謊。
“對啊。”陳懿沉吟片刻,眼裡漫溢傾慕,“許老師真的很好。”
周顏不做應答,她的思緒已經飄遠。
此時不是解釋或詢問的好時機,難得陳懿有了真正的好心情,周顏張了張嘴,開口說的是要離開了。
回家時不算深夜,但莆園靜得像半夜時分。
庭院的燈隻亮了一盞,落在地上一小片暖黃的圈,比天上遙遠的月亮還要小幾分。
周顏推門而入,腳步輕悄,她也不懂自己為何要這麽小心。
仿佛不想讓人知道她回來了。盡管她覺得恥辱,她吵架落跑,最終還是會乖乖回來,因為她沒有別的去處。
裴昇的聲音在書房,他正在與人通話,短暫的沉默後,向對方表示感謝。
“已經落實了?麻煩你們了,以後再有比賽,我一定會讚助。”
他的聲音起伏不大,他向來遊刃有余,此刻難得有疲憊。
周顏停在門口,卻忽然產生一種可怕的想法。
也許她真的不夠格,第一名才會靠買,才會需要裴昇善後到此時此刻。
自貶的念頭一旦產生,如破土的芽,無論如何也壓不住了。
“你回來了?”裴昇沒料到,打開房門看見一張失魂落魄的臉。他頓了頓,猜測目前的狀況,“吵架了?”
“沒有。”周顏搖搖頭。
“陳懿狀態怎麽樣?剛才主辦方和我反饋,獎勵補償已經落實了,她應該會高興些?”
周顏低垂著臉,這場面好像需要她由衷說一句感謝,如他方才那樣,由衷說一句麻煩了。
“可是這本來就是她應得的。”周顏默默說。
怎麽反而變成如今局面,遲來的獎勵需要表達感謝嗎?周顏心裡沒有答案。
慌亂奔波後,周顏有些頭昏腦脹,走進浴室才想起身上這件被剪壞的裙子。參差的破痕,揉成蜘蛛絲一樣的布料纖維,周顏忽然對它感到愧疚,也對自己感到愧疚。
濃烈的自貶想法正壯大勢頭,周顏覺得一切都很糟糕。
她斑駁的面妝,她劈裂的指甲,她撕毀的裙擺,湊成此時的她。
這一點也不美好。她當初躺上手術台,拚著並不高的存活概率,為的是成為今天的她嗎?
午夜時分,她緊閉臥室窗簾,房內暗成一塊堅固的黑色。
周顏夢見她回到手術台,麻藥注入體內時,粗長的針頭仿佛扎在她骨縫。
有人從身後抱住她,熟悉的溫熱的胸膛,溢出一聲低沉的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