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明燈再次打開,芝華被亮得眯了眯眼,許婭蘅遞給她切蛋糕的塑料刀,零零散散的生日祝福還在持續。她雙手捏著刀柄,輕輕切下去一刀,身邊的人都在笑,落在她耳中是無限倍放大的歡快。
奶油破開甜滋滋的氣味,她托著一塊正欲先送給導演,大家卻執意讓她吃第一口。芝華很少融進集體氛圍,成為一群人裡的焦點後,感覺手足無措。但大家只是笑著,是久違的和風細雨,她的焦灼感被雨淋下去,小小刮了一口奶油。
“一年比一年好。”導演接過她切下的生日蛋糕,輕聲祝她。
芝華眼底一熱,笑著重複一遍,“一年比一年好。”
影棚門口有人進來,倚著門框站著,默不作聲往裡看。許婭蘅眼尖,第一個發現他,切了一塊蛋糕送過去,“蔣先生,芝華姐的生日蛋糕。”
“謝謝。”片場人多,蛋糕切得不大,裕生三兩口戳完,目光從許婭蘅臉上滑倒芝華,又看回來,“我在停車場B309。”
說給芝華聽的,許婭蘅了然地點點頭,拿著紙托盤回去,貼在芝華耳邊窸窣。
聚集的人群如水散開,找回自己原本的崗位,芝華抱著那束慶祝殺青的太陽花,帶著小渝往地下停車場去。
走到B區附近,遠遠看見裕生在車邊等著,芝華便停下,把車鑰匙交給小渝,“幫我把車和行李開回家。”
目送她自己的汽車駛離,芝華朝裕生的方向去,四周靜下來,她的腳步聲像鼓點,“噠噠”落在地面,有點過於高調。
她還沒有離婚,不應該這麽高調坐上程濡洱的車,她起碼該輕聲慢步,做做該有的心虛樣子。但她還是那樣走過去了,臉上輕快明亮,她以為程濡洱坐在車裡。
車門一拉開,後排空著,芝華神色微頓,很快又笑,問裕生:“你是專門來接我?”
“程先生有幾個需要親筆簽字的文件。”裕生把她拉著車門,正欲合上,忽然停住,“本不該提前說的,但是明天下午程先生準備得很隆重,所以我想悄悄提醒梁小姐,務必空出明天晚飯的檔期。”
他說完,兩人都笑了一下。
“你以往也是這樣破壞程先生給女人的驚喜嗎?”芝華扶著車門笑,不由自主問出來。
裕生答覆的聲音隻遲鈍了一秒,但芝華的心已經被揪起,立刻覺得不該問,旁敲側擊得來的答案,不一定會令她開心。
“沒有。”裕生很平淡地說出令她驚訝的答案,神色莫名篤定,“梁小姐是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
裕生坐進前排,沒有注意到芝華小小的情緒波動,他只是說了他看來很正常的話。
車門落鎖,她走鋼索的心也被扣回去,踏踏實實觸到真實的軀體,裕生說的話她隻敢信前一半,但芝華最懂知足,因此她暫時擁有了足額的安全感。
“梁小姐,你等會兒在程先生的休息室等。他這場會議結束,估計要天黑了,如果需要休息,打內線通知秘書來安排。”
汽車在地庫裡行駛,速度隻比走路快一點,慢到她來得及看清牆壁海報上的每一個字。遺憾的是,芝華拿出全部精力聽裕生講話,她沒有往車窗外看去半分,否則她應該能認出那輛黑色的沃爾沃。
芝華不擅長記車牌號,也不太分得清汽車品牌,不過她會認得這輛車,常年和她的紅色汽車並排停在別墅門前,有次倒車入庫刮到牆上,一直沒能抽空補漆,是嚴丁青的車。
被裕生帶進大樓後,只有她一人的休息室,靜得昏昏欲睡。芝華幾次睡了又醒,暖氣烘得她手心出汗,掀開毛毯坐起來,把窗戶推開一條縫,鼻尖抵在玻璃上,輕輕聞秋夜晚風。
她百無聊賴,盯著高架擁堵的車流出神,仿佛看一場慢直播,目光順著一排排車梳理,究竟誰造成的擁堵。
這時電話響了,沒想過會是嚴丁青,他們一周沒有聯絡,芝華不曉得開口該說什麽。
“你殺青了嗎?”他那裡很靜,甚至能從聽筒裡聽見他的回聲。
“殺青了。”芝華不多答。
“那正好。”嚴丁青很重地舒口氣,“能不能幫我從書房右邊第三個抽屜取一份文件來,文件袋寫著018。我盯著後期,不好脫身,這個很急,你知道比賽沒剩幾天了。”
芝華確實考慮了幾秒,最後她覺得這是個小忙,於是應允他,“好,我給你送過來。”
在她不知不覺的時間裡,擁堵的車流疏通了,芝華沒來得抓到擁堵的源頭,從窗口撤回身子時,發現風也安靜了。她聳了聳鼻尖,推開休息室的門,找到裕生的位置,拜托他送自己回去。
“我臨時有點事,大概一個小時。”芝華抱歉地對他笑。
裕生不是多問的性格,妥帖地把人送到別墅附近,臨走時問:“過後需要車來接嗎?”
星星很安靜,只是一晃眼的事,芝華也不知道,自己怎麽突然注意到星星。她點點頭說:“我忙完會聯系他,到時候再麻煩你。”
再沒有別的話,裕生開著車離開,紅色的車尾燈也像兩顆星星,往遠處、更遠處,然後熄滅。
芝華拿手機照亮,巴掌大的光罩著腳,一步步照到房裡去。有段時間沒住人,房裡塵味濃鬱,她打開窗戶,可惜沒有風漫進來。
書房是她不常去的地方,嚴丁青東西收得一貫整潔,這回一看卻有點亂,對賭結束的日子越來越近,他也許焦頭爛額顧不上齊整。
右邊第三個抽屜,芝華心裡念著,半蹲下抽開。裡面塞滿了紙張,重得滑軌卡住,抽了三次才完全打開。
她伸手翻找,聽見樓下開門的動靜,大概是看見她的鞋,意外地往樓上喊:“芝華已經回來了?小嚴說明天是你生日,但他今晚在片場趕不回,喊我們先來陪陪你。”
母親的聲音沿著樓梯上來,芝華沒急著應聲,手還在抽屜翻找寫有“018”的文件袋。
一疊打印的A4紙,夾著幾個薄薄的文件袋,封面都沒有標記。再往下翻,露出一封牛皮紙袋,拿在手裡分量不輕。芝華以為找到了,抽出來看正面,沒封嚴的袋口猝然破開,文件一張張滑出來,嚇得她慌忙兜手去接。
“芝華,你不在臥室裡?”母親的聲音正一間間尋她,父親的腳步聲慢慢跟著。
十幾秒後,走廊的燈擴進書房。
“你怎麽在書房?”母親停在門口,見芝華不吭聲,便走到她身旁。
芝華手裡是一捧亂糟糟的文件,沒有順序沒有方向地堆在掌心,幾張翹起壓著幾張被捏皺的,模糊看見上面的字。
“這是什麽?”母親俯下身看,逐字去讀,“十萬……取款憑證……1月3日、2月3日……”
芝華忽然向後跌去,沒有征兆的,被無形的手推了一把,惡狠狠跌到地板上,手裡的紙張頃刻散開,雜亂無章地鋪在地上。
“怎麽了丫頭,這……”母親目光一滯,嗓子眼仿佛被捏住。
幾張拍攝人體的照片露出來,是有淤痕大腿和腰,幾條青紫色像毒蛇,攀在少女無助的身體上。
母親腦內嗡的一聲,瘋了似的將照片甩開,跪坐在地上,抖著手去抱芝華。她的身體是冷的,沒到嚴寒的季節,但芝華在發抖。她不敢呼吸,生怕被人聽到她存在的動靜,有人在她耳邊淒厲地哭喊,但世界仍舊靜謐無聲。
一切回到了那個夜晚。
她腦袋轉得很慢,想到沒有閃爍的星星,忽然停止的晚風,莫名結束的擁堵,這些和她此時此刻並無關聯,但她自救似的,讓所有無關的事情湧入大腦。
否則噩夢會佔領她,那隻掐住她脖子的手,遮住她眼睛的粗布料,初夏清冽的風裡,散不開的汗味和泥土味,她聲嘶力竭地喊,鼻腔和口腔甜腥的血味。她以為換了城市,隔了8年時光,她已經離那個人和事足夠遠了。沒想到她走到聚光燈下,重新被盯上,原來她一直被那雙眼睛看著,蟄伏在某個陰暗的地方,一直跟著她。
驚慌失措的房間裡,一張打印的信撞到牆壁,緩緩在地板攤開:
“嚴導你好,我是你們八年前的舊人,看到你們的電影發布會,才發現我竟然認識兩個大名人。既然是故交,我手頭有點緊,想向你救急。我不會要得太多,一個月十萬就夠,這樣我保證錄音和照片不會被人看到。”
芝華重新聽見此時此刻的聲音,母親在哭,父親怒氣衝衝撥通電話,他發脾氣時聲音尖利,像刺破的氣球。
好奇怪,她沒有哭,根本沒有眼淚。
只是想到一些灑滿陽光的畫面。
“唱一段吧,楊貴妃。”
想到一些笑著的時候。
“這是在誇人嗎?小時候知識學得比較雜。”
想到星星會眨眼的平凡夜晚,有人風塵仆仆,掛著寒露回來,財大氣粗幾乎搬空衛生巾的貨架。
想到他最後發過來的信息。
“今天我不跟他們搶,玩得開心。”
也許她不該在生日前一天許願,更不該期盼“一年比一年好”。
梁芝華正在一片沒有風也沒有水的海裡,絕望地看著自己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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