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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貂裘》第八章 初潮
翌日晨間,鍾樓一鳴,城門大開。

城中設有草市,市中繁盛,一處街旁,擺設垂幅,上頭寫有樗蒲算卦,一旁小桌坐著一小道士,穿大袍寬袖,年紀不大,約莫十二三歲的模樣,生得面黑粗鄙,趴在小桌上半天,也沒見一個客人上門。

日光偏移,街市上人越發多,小道士見一個相貌端正的郎君從攤前經過,連忙將他攔下請來算命,郎君轉過臉來,一隻眼睛是瞎的,丟給他兩個銅板,“自己玩去。”

小道士收下銅板,卻不松開人,“我觀郎君面相,印堂發紅,福氣飽滿,容貌甚是和善,唯獨左眼有疾,須有小虧損,方能得富貴。”

陳曲本來正不耐,卻聽得此話,猛然駐足。

小道士這話他當然聽過,年幼時村口算命先生為他佔卜,就是這麽說的,後來當了士兵,一次有人宴上行刺,他為桓大都督擋了一箭,渺了一目,此後得了桓大都督賞識,替桓大都督出生入死,此次出行亦在親兵隊伍中。

可不正是算命先生所言,須有小虧損,方得大富貴。

小道士與其所言如出一轍,陳曲卻不相信他有什麽神功,桓大都督識人惜才,且不提親兵,能在他面前露臉的,都已被查過底細,所以陳曲年幼這事,逃不過桓大都督的眼。

陳曲當下有了主意,一改之前焦急之色,坐在小桌前,瞧了一眼垂幅,含笑道:“替我算上一卦。”

小道士用樗蒲術替他算卦,煞有其事道:“此卦我解不了。”

陳曲問道:“誰能解?”

“我師傅。”小道士皺了下眉頭,露出為難之色,“可他已經收山,不輕易為人算卦。”

陳曲掏出一錠銀子,小道士眸兒一下子亮起來,將銀子收入大袖,笑道:“不過看在我的面子上,師傅定能為你解憂。他有一個習慣,每日午時睡醒起來,三刻時分去城東的小柳記湯面館吃上一碗餛飩,你需早去,等他些功夫。”

陳曲意味深長道:“麻煩小郎君若是有空,幫我替你師傅代句話,就說一定到。”

小道士笑眯眯道:“此事就說定了,不過我師傅脾氣古怪,要求見你一人,便只有你一人,不可帶旁人去,不然惱著他,不再搭理你。”

陳曲走後,小道士趴在桌上等下一個客人,灌了半杯冷茶,肚子有些不舒服,小道士揉著肚皮去巷子裡撒尿,走的極快,身後無人跟著,小道士經過一處院門時,門倏地一開,從中探出一隻獸爪,將她提溜進去。

對方穿巫師大袍,臉上帶猙獰面具,只露出一雙細長的眼,芸娣稟道:“郎君交代的話都已與他說好,午時三刻,他會去小柳記湯面館。”

“接下來已無我的事,郎君能否放我回去。”桓猊眼裡無絲毫松動,芸娣心中忐忑,懇求道,“阿兄見我失蹤,不知去向,怕他會去報官,驚擾郎君的計劃可不好。”

桓猊垂眼皮看她,烏黑的眼瞳堪遮一半,嗓音低啞,“你阿兄什麽回蘭香坊,我心裡有數。”

“那我幫郎君去瞧瞧那人的行蹤,若是附近有細作,我也好及時回來與郎君稟報。”

芸娣忍不住往外跑,後衣領卻叫人捉住,又給提回來,就見那張猙獰的面具湊近過來,裡頭黑黢黢一團,比面具上的怒目還要可怕,“放你走了,若是去泄密,可不好。”

芸娣忙表示忠誠,“我既救郎君兩次,怎麽能害你死。”

桓猊心下冷嗤,他最不信這等鬼話。

這時屋裡走出來一位女郎。

自家小郎君生了邪病,今日家裡請了一群巫師跳大神,桓猊穿著巫師道袍,又戴面具,不曾叫人看破身份,倒是芸娣跟在他身邊,穿著道袍,台階上那女郎瞧她一眼,芸娣心緊了緊,卻又見她笑道:“今日有勞兩位郎君,快進來吃碗雲吞。”

想來以為是女主人還請道士來去邪,並未想太多,桓猊也拍拍芸娣的後背,“午時快到了,填飽肚子,才有力氣辦事。”

芸娣明白他話中深意,心中哭泣,轉念一想,不知阿兄現在在何處,可回了蘭香坊,若是發現她不見,可是焦急了。

熱氣的雲吞擺在眼前,芸娣心不在焉地想著,滿腦子都是阿兄的安危,忽然發現旁邊沒有動靜。

桓猊巋然不動,雙手抱臂冷眼瞧著桌上眾人的景象,饒是身處深巷安穩之地,也放不下心頭的警惕,怕這湯面裡有毒。

他從早上就不曾進食,芸娣想他定是餓極了,一時吃不慣尋常人家的東西,就靠近過去,柔聲道:“很好吃的,你也嘗嘗這味道。”

桓猊淡淡瞥她一眼。

芸娣瞬間噤聲。

半晌後,身旁有了動靜。

桓猊抬手將面具往上一掀,露出下巴和嘴唇,執杓嘗了一口雲吞,卻又倏地唾一聲,全部吐回碗裡。

他面具遮著,芸娣卻似乎能看見他嫌棄地皺了一下眉頭。

旁人被動靜吸引過來,桓猊早已合上猙獰面具,眼掃她,擰著眉尖眸兒流波,可憐見的,他卻沒忘記昨兒白天這醜丫頭放任恩客在他身上為非作歹,忽然心中生起一縷惡意,“吃下去。”

旁人瞧在眼裡,以為他心疼這小道士體弱枯瘦,省給他吃的,芸娣卻微微瞪著他,目露不滿之色。

她雖沒吃過好東西,卻也不是這麽給人糟踐的。

“吃。”

男人嗓音如撞金石的矜冷,有著不容拒絕的意味。

芸娣不禁脖子一縮,眉心蹙成尖兒,乖乖認命。

面具之後,男人微微斜眼,便見這醜丫頭細嚼慢咽的模樣兒。

纖細的脖子伏低下去,吞咽時喉嚨滾動,唇若朱,沾了鮮濃的湯汁,混著男人的津液,一起被她吐出舌尖舔進唇中。

芸娣吃得汗意淋漓,男人正不冷不淡看她,臉黑,脖子黑,哪哪都黑,鼻尖輕嗤,接著轉開了眼。

他這聲冷嗤不輕不重,沒有壓著,正好讓芸娣聽了去,一時沒了胃口,捏著筷子慢慢下去,小腹也開始墜起來,許是一連吃了兩碗的緣故,她問了茅廁在哪處,急忙忙跑去。

桓猊抱臂等上一刻鍾,也未見人回來,揚了揚眉稍,心中了然,此人不可靠,接下來的差事也不能交由她去辦。

雖是意料之中,總見不得人背叛,桓猊眼裡正掠過一絲殺意,倏地見走廊進來跑過來一人,正是芸娣。

芸娣小跑過來,就聽男人冷冷道:“怎麽這麽久?”

芸娣紅了下臉,目光閃爍,“腹泄之事,怎是我好控制。”

桓猊輕嗤一聲,“真的?”話罷壓眉俯身極認真地打量她。

一下子極近的距離,芸娣不知怎麽就慌了神,下一瞬,就見面前豐姿奕奕的郎君眉峰輕一挑,“撒謊。”

“郎君若是不信,將我殺了,殺我,便不再聽到我的謊話。”芸娣也不由惱起來,瞪他一眼,眼波如煙霞流動,桓猊不由得一愣,接著,鼻尖微皺,似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不是他身上的。

小道士身後一片玄色衣袂,沾著一塊暈開的血團。

廊外種一大片桃花樹,花影參差落落,花香算不得濃烈,衣袍上似也浮起來了這股香氣,混著血腥,絲絲縷縷地嗅進了心眼兒上去。

心裡有隻大手拂落這些花香,桓猊一哂,“殺你做什麽。辦完差事,你才能死了。”

芸娣鼓起腮幫子,似要哭出來,又聽面前的男人惡生生的,嗓音叫人膽寒,“哭一個試試。信不信,你這雙眼睛,遲早叫我剜了去。”

這話剛落,芸娣倏地見男人探來長指,仿佛真挖她雙眼,連忙緊閉上眼,不敢看他,最後男人只在她眉心摳了一下,她慢慢睜開眼,正見男人指甲泛烏,眉心微擰,不掩厭惡,將她松開了,吩咐道:“午時四刻去驛館,告訴他們,就說我在小柳記湯面館。”

芸娣滿眼疑惑,“告訴誰?”

這話卻惹來桓猊一笑,目中卻帶起冷意,“我是何人,難道你和你阿兄不知?”

先不提趕在桓大都督閉門不見客的當口,一個男人莫名身負箭傷倒在山谷,又藏匿在妓館躲人,是什麽見不得的身份。

這對兄妹救他一次純屬意外,第二次救他仍悉心照料,身處三教九流之地,哪是什麽善人,心思活絡些,猜到他身份並非難事。

芸娣卻不想一下子叫桓猊看破,忘了要害怕,一時間無言以對。

桓猊卻並未多加深究,交給她一件信物,之後打發她去驛館,而他自己不知去向。

芸娣看著他背影離去,不由皺眉摸了摸眉心,疑心臉上的黑炭叫他察覺,卻撫著眉心,並無坑窪之處,暫且放心下來。

桓猊約在湯面館這種小地方,顯然適合單獨見面,但他先約了一個親兵,之後又把驛館全部的親兵叫過來,既不像要單獨見面,又不像一起接見,蹊蹺得很。

芸娣心中疑惑,卻不欲多想平白惹來禍事,午時四刻,她進驛館如約拿出信物,說出小柳記湯面館。

“有勞小娘子。”一個叫衛典丹的年輕親兵差人領她去後院。

芸娣待在屋中,往窗外瞧,驛館的親兵分成兩批人,一批人駐守驛站,以防危變,另一批趕到小柳記,正準備出門。

這些人當中,芸娣並未見到上午算卦的那人,想來早已出門。

一名婢女走進來,手裡捧著一套衣服,還有月事帶,“女郎衣面有汙,可換下來。”

芸娣扭頭一看,這才發現身後多一塊血團,指腹揉了揉,搓不掉,不知什麽時候沾上的血腥。

婢女叫月娘,看在眼裡,了然笑道:“女郎莫擔心,奴教你怎麽用。”

芸娣不是全然不懂,一下子領會她笑中含義,臉騰地紅了起來。

她這是來初潮了。

難怪小腹一直墜墜地疼。

月娘退了下去,芸娣在換衣服,忽然手一頓,知道剛才桓猊為何會放開她,應當是瞧見了衣袍上的血跡。

他那樣高高在上的人物,想來是有潔癖,不願沾她才罷手。

心裡頭慢慢泛出了點酸澀。

芸娣仍記得救時他時的模樣,當時她想,凶是凶了點,可那樣俊俏的郎君,凶點沒關系,救了他兩次,她不圖什麽,唯獨怕他看輕自己,因為她一直自卑的原就是自己這樣不堪的身份。

芸娣摸了摸衣角,卻又低眉笑起來,世間唯有阿兄不嫌棄她,他們本就是一個娘胎裡出來的,阿兄說過,她是他眼裡的星星。她犯不著自賤。

又轉念一想——

還好。

還好沒讓他發現阿兄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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