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娘伏在地上,輕輕說出了那個名字。
書房悄然安靜下來,仿如死寂般,阿虎最先說出口,“這不可能,你這毒婦當真是不撞南牆不回頭,事到如今還心有僥幸,存了欺瞞之心!”
“我沒有撒謊,一字一句都是真的,請丞相明鑒。”霍娘嗓音漸已沙啞了,身子顫抖,幾乎不敢抬頭看面前站立之人。
桓琨面色仍是冷靜的,吩咐道,“帶下去。”
隨後兩名侍衛進來,將她拖出去,霍娘看著書房那一點燈火,離她越來越遠。
人被帶出去後,桓琨也吩咐阿虎去辦一樁差事,直到書房裡只剩下他一人,目光湧動了起來,但又是克制冷靜的,他不信世上有這般巧合,一個人的身世能完美無瑕安在另一個人身上,而且還能瞞過了長兄的眼。
想要證明,眼下唯有兩個法子。
桓琨先是翻出密信,逐字逐句仔細看去,一個人吸引了他的注意。
此人聲稱自己叫劉鎮邪,是劉家的家生子,當年流民劫殺後,只有他跟芸娣逃出來,後來經歷流散,辛苦尋了六年,找到芸娣來廬江隱姓埋名。
而另外一份密信上稱,劉鎮邪的母親早死,父親好賭,多次偷盜劉家財物,雖沒被轟出去,卻連累劉鎮邪飽受欺凌歧視,這樣一個人,對劉家怎會感恩,又怎會在劉家慘遭屠戮後,還花六年的時間去尋劉家後人,養在身邊照顧。
這根本說不通。
所以此人根本不是真正的劉鎮邪。
要查一個人的底細,並不難,很快水落石出。
六年前,此人出現在建康城,不叫劉鎮邪,而叫周鎮。
那個設計害謝六郎成為跛子,成為周家倒台禍根的周鎮。
從建康離開時,周鎮身邊帶了一個孩子,行蹤忽然消失了兩年,兩年後方才出現在廬江,而他身邊孩子也已長大些,跟在身邊呼他阿兄。
巧的是,他離開建康那陣子,城中有傳聞,秋山有一頭雪狼,而雪狼的身上騎著一個小人,翻山越嶺,是從天而降的小狼仙。
後來雪狼被射殺,小狼仙也不見了蹤影。
當時聽著不過是戲謔之言,現在看來卻處處是蹊蹺。
並不排除騎著雪狼的小人就是芸娣,她在謝六郎受傷的當夜遇到周鎮一行人,周鎮怕她泄露,帶她離開建康。
兩年後帶她進蘭香坊,出於某種原因玉佩落到霍娘手裡, 之後霍娘被掠上山又困牢中,手中玉佩藏不住,為求富貴隱瞞真相,在驛館對芸娣起殺心,不是簡單的齟齬,而是為了滅口。
目光凝在密信上漆黑板正的字跡,一切都說的通,時間按在遭流民屠殺的劉家後人身上,也沒有絲毫不順,桓琨面色雖淡,卻是四肢百骸裡生出一股激蕩之意,是驚,是喜,是愕然,還是摻雜著什麽,種種情緒交織之下,他唇齒僵冷,說不出一個字。
身世說通了,那麽長兄呢。
他能看出端倪,也應當瞞不住長兄的眼,除非根本不想殺她。
桓琨被這個忽然浮起的念頭驚了驚,這時門外有了動靜,阿虎的聲音,“郎君,人帶來了。”
阿虎帶來的人,正是這幾日伺候芸娣起居的婢女小春。
桓琨瞬間恢復神色,唇角牽起淡淡的笑容,仍是冷靜克制的鳳凰郎,“進來。”
書房裡靜謐,桓琨立在桌案邊行筆作畫,小春見他落了筆,抬眼好奇瞧瞧,不由驚奇地咦了一聲。
桓琨被她吸引了注意,朝她看了看,“似乎認得,過來些瞧仔細。”
小春紅著臉兒靠近,在郎君含笑慵懶的目光下,凝神望著桌上的畫,就見畫上只有一朵紅梅,鮮豔欲滴,仔細數來一共有五瓣,她點點頭道:“認得。”說著臉色卻有些羞紅。
“夢裡所見之景罷了,難得還真有,”桓琨俯眼,目光專注,透著一點點期盼,“我想知道,在哪裡見過?”
丞相親自問起,小春忍羞,隻好答道:“小娘子右胸上有一朵五瓣紅梅的胎記,與丞相所做的畫相差無二。”
桓琨含笑的唇角慢慢變得平直,“何時發現的?”
“小娘子住進來的一天,奴婢就發現了。”
“可與旁人提過?”
“奴婢不曾。”
桓琨緊抿唇,不能再問了。
所以一切都有跡可循。
不是情緒作祟,不是莫名的親近,天底下真有無縫的巧合,只是他不願去相信罷了。
這就是他的妙奴。
在山裡當狼孩,被拐到娼妓院,認別人叫阿兄,受了這麽多這麽多的苦難,最後老天又把她溫柔地送還。
他該好好待著她,如珠如玉地捧在手心裡,不叫她再受一點心酸委屈,但最後卻親手把她送走。
原本早就該發現的。
“丞相?”小春察覺到一點異樣,輕輕叫出聲,卻見丞相俯眼朝她看了一眼,烏黑的眼瞳裡似有一撮火,燃燃地燒灼而起,小春驚了一跳,就見丞相目光如炬,臉色也有些白,他大步朝門外走去,廣袖掠起了一陣風,正當開門,聲音微顫著道:“快去攔——”
阿虎急忙忙走來,口中驚呼,“大郎不見了。”
就在剛才,庾夫人派人過來催都督回府,等婢女進了屋,發現裡頭隻躺了美人,都督早已不見蹤影。
……
一輛牛車緩緩行駛在街道上。
車裡的小娘子低頭揭開懷裡的包袱,指尖挨個點著鼓鼓的六個桃子,心中一軟,微微翹起唇角,又忽然想到什麽,連忙翻找包袱,半晌尋出來一條長命縷,離開匆忙忘了給。
想來往後也沒機會了,芸娣掩掩好,把長命縷收在袖口,正趕上傍晚的街市,飄蕩著巷子深處的炊煙,店裡頭的燒雞香飄香鑽了進去,那是以前阿兄常買給她的,她吃一半,又分給霍娘一半,但每每霍娘都不肯吃,怕身上長胖了,最後全都落到她肚子裡。
芸娣不禁笑笑,眼前卻浮出霍娘痛恨怒目的神色,那樣入骨的恨意不當有假,而她聲稱是阿兄推她入火坑,應是指被擄去五虎山當壓寨夫人。
但明明那時阿兄的屍體還在城牆上掛著,除非……
阿兄沒有死。
倏地牛車被狠狠撞了一下,車廂劇烈搖晃起來。
兩輛牛車相撞,同時驚了,車廂互相勾纏住,一時半會分不開,又跌宕得厲害,芸娣沒扶穩,歪了歪身子,脫手跌出車廂外,懷裡的勾鼻桃滾滾落下,掉了一地,被牛蹄踩稀巴爛。
也正是萬幸,人沒滾到地上叫牛蹄踩死,咕嚕嚕一下卷著車簾,滾進了對方的車廂內,額頭被磕了一下。
芸娣顧不上疼,正費力扯下身上亂纏的車簾,正對上一雙冰冷如霜的眼眸,仿佛瞬間喚起內心深處的恐懼恨火,不禁眼紅了紅眼。
就在此時,外面響起一道熟悉的男聲,輕輕呀了聲,“怎麽在這兒堵著了?”
芸娣一聽這聲,汗毛都豎起來,眨眨眼,回過神來了。
牛車也在這時被控制住,不鬧騰了,車廂仍一晃一晃的,左右晃動,男人像是冰鑿的雕塑,紋絲不動地盤腿坐著,手中抱臂握劍,玉冠挽發,一雙眉斜飛入鬢,目光冷冰冰地掃向她。
“看什麽?滾出去。”
芸娣哦哦了兩聲,連忙退出去,意識那人沒走,又滾回來,厚著臉皮問,“我腳崴了,郎君能否容我歇息片刻,待會自會乖乖地滾。”
男人目光像冷箭一樣掃在她臉上,不過瞬間語氣篤定道:“你與外面那人有仇。”
芸娣心跳如鼓,暗想這是何方神聖,面上不禁笑了,“若是有仇,郎君可留我?”
“滾出去。”男人冷冷吐唇,也不同她廢話,劍從手中一拔,脫開刀鞘,露出鋒利的刀芒,朝她心口刺去。
芸娣驚個後仰倒,身上還裹著亂七八糟的簾布,眼看要跌下車廂,此時從腰下伸來一條修長有力的臂膀,牢牢抓著她的身子往上一提,就給提到了馬背上。
驟然之間,時隔幾日,再次見到面前這張俊煞了人眼的面龐,一雙刻薄狹眼俯下來,隱隱帶著一抹笑意。
芸娣額心狠狠一跳。
她怎麽覺得,冥冥之中又回到了原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