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娣自是沒看過那美人,更不可能去通過桓琨詢問桓猊,最後什麽話也沒答上來,眾人也都敗興而歸。
後來倒有一次,天色晴朗,桓琨捉住空帶她去附近安全的山谷裡轉轉,剛出門,就見一輛牛車緩緩駛過來,停在二人面前不遠處,隨後一隻大手掀開車簾先走出來,正是桓猊。
他走下車後,又朝簾裡伸出手,緊接著,便從裡面伸出來一隻纖纖玉手,輕搭在他掌心裡,桓猊旋即握住,將蒙面的美人打抱而起,大步走回營帳,這就與芸娣迎面遇上,桓猊大步走來,不看她一眼,看見桓琨,淡淡頷首,旋即揚長而去。
芸娣看到這一幕,起先沒什麽反應,直到離開軍營,在山谷轉悠時,東風吹拂臉頰,既松了口氣,又緊了一下心,一股酸溜溜的滋味不期湧上,她想這很古怪,也是不對的,狠狠壓製下去。
桓琨似察覺她的些許心不在焉,微笑著牽起她的手,指著一處,“妙奴你看。”
芸娣順著望去,前方長著一顆果樹,結滿青果子,不由雙眼一亮,立即到果樹上摘果子,桓琨就坐在樹下,一手拿起沾了灰塵的衣袍,打了個結做成兜,她扔下幾顆,他接住幾顆,最後兜得滿滿半邊,桓琨微笑著,叮囑道:“當心些。”
樹葉簌簌紛紛落下來,肩上滿是,桓琨抬眼,樹上赫然不見芸娣的蹤影,他臉色頓時凝住,掃視四周,正回身時,冷不防對上一張笑吟吟的面孔,桓琨緊擰的眉頭驟松,指尖點她額頭,“嚇阿兄一跳。”
芸娣用帕兒擦了果子,含笑向他遞來,“阿兄莫氣,果子好甜,您嘗一口。”
桓琨接過來嘗,一口咬下去,汁水迸濺,落到唇角上,鮮豔欲滴,芸娣指尖勾抹一下,抹到嘴裡,又問他,“甜不甜?”
面前的小娘子笑容甜美,眼中明亮,風拂過樹梢,枯敗葉子簌簌的落,又豈是一時能落盡的,總要給些時日,而她與兄長的糾纏,他不能插手,一次次放手讓她去自己了結乾淨,也信她說的,往後無事,便是無事,桓琨斂去眼中幽黯的情緒,含笑道:“甜。”
傍晚時分,桓琨在與謀士們商議,芸娣隱約聽到帳外有細微的動靜,心疑他回來,想給自己一個驚喜,也就裝作沒有聽見。
許久未見他進來,芸娣心裡泛起了異樣,此時再看帳簾上隱約倒映的身影,驟然羞惱起來,大步走出去,迎面正與走進來的桓猊撞個滿懷。
桓猊伸手扶住她,芸娣卻不給他碰一下,輕巧敏捷地側身避開,桓猊手落空,眼裡卻掠過一絲黯然,“你不用躲我,我來就是想告訴你一聲,帳裡那女人,不是你想的。”
他突然說這樣的話,正戳中芸娣心裡隱秘的點,惱羞道:“大兄莫要再說這樣的話,惹人笑話,您平日裡公事繁忙,往後若無別的事,我們還是少見面為是。”
桓猊卻道:“你可以不來見我,但我想見你。”
芸娣臉色刷的一變,“誰要與你見面!”
桓猊一看她臉色大變,知曉大事不妙,自然不願聽她傷人之語,立即大步走出帳中,然而芸娣恨透他這樣的糾纏不清,一時惱意上頭,轉身拿了桌上的茶盅,擲向尚未遠去的桓猊背後,跺腳又道,“誰要與你見面!”
茶盅咚的悶聲砸響,驚了帳外的守衛,驚喝道:“有刺客!”
桓猊嚴厲掃來一眼,示意住嘴,守衛旋又沉寂下去,心裡頭卻滿是霧水,就見桓猊轉身又這回帳中,簾面垂落,看不見裡頭絲毫情形。
芸娣料到他被惹怒折回算帳,正怒氣衝衝迎著,驟見桓猊掀簾大步走進來,徑自走到她面前,長臂一撈就將她箍到懷裡,芸娣正欲斥責,卻被他抬起臉兒給親了上來。
胡亂親了一陣,芸娣唯恐被發現,又厭惡他的親密觸碰,拚命掙扎,桓猊才戀戀不舍放開她,摩挲她眼梢,見她眉梢含怒,眼瞳烏亮得驚人,是惱,是怒,更是一股湧動的情緒,若非對他在意,又怎會牽動心神,此刻桓猊唇角含笑,“我都懂得的,你放心便是。”
這話一說出口,把芸娣說蒙了,又見桓猊低眉看來,烏目裡滿是她的倒影,他低聲道:“不出三日,不會再讓你見到那女人。”說罷方才放開她,揚長而去,隻留芸娣一人愣愣站在原地。
芸娣不明白他臨走前的話,但細想下去,心中不是沒有端倪,慢慢的,那股酸脹的揪心莫名消散,回過神來,卻又惱得跺腳。
他斷不乾淨,是他的事,她這樣子心神搖動,要遭天譴的。
芸娣連灌三杯茶,狠狠將心底的異樣壓下去,但腦海中他的身影仍揮散不去,索性翻出壓在被褥底下的一根嶄新如初的荼蘼簪子。
當初鬼迷心竅留下它,就一直不敢翻出來,留著也是個包袱,索性將它折成兩半,一下子斷個乾淨。
然而真要這麽做時,一股冷風吹進來,眼梢有一抹綽約站立的黑影,芸娣瞬間頭皮發麻,定眼覷去,正見桓琨不知何時站在簾邊,將剛才她糾結的舉止看在眼裡,目光幽靜。
芸娣驚得立即起身,“阿兄!”手裡不慎,簪子落地,清脆的一聲輕響,她見桓琨走過來,神色變冷,清冷的目光分明沒落在地上,然而走到她面前時停下來,將簪子撿起來,交到她手心裡,芸娣不肯接,手心握卷起來往後瑟縮。
桓琨忽然按住她肩膀,低眸向她看來,雙眼烏黑黝黯,隱隱翻著洶流,他克制自己洶湧的情緒,低聲而冷靜地問道:“你心裡可是有兄長?”
他瞧著像問,卻是陳述的語氣,仿佛看破一切,芸娣吃驚到說不出話,這一失神,最終簪子還是被塞過來,握著塊灼燙的熱鐵一般,她手心輕顫,被他牢牢握住,桓琨不曾松開一下,認真地看她,“回答我。”
他眼中清明異常,如同銳光直射芸娣心底,豁然破開心霧,不由低眉頷首,她聲音輕顫,最終吐出一個字,“是。”
她在桓猊面前可以怒,可以惱,這些激烈的情緒全都用來刻意掩飾另一種情緒,唯獨在阿兄面前,無法做任何的掩飾。
殊不知她這一字如同重錘,桓琨眼中情緒洶湧,眉心也已悄然斂緊,克制地道:“你心裡有他什麽?”
芸娣黛眉緊擰,亦是滿面痛苦之色,“我也不知。”
桓猊對她不好,拋棄她,厭棄她,最後要殺她,為了他的阿耶,為了要洗刷十幾年背負的恥辱,但是一見到他,她的心隱隱飛快跳動,她在雪地裡死了心,卻又不禁感動於小山寺裡他跪拜佛祖時的虔誠,聽到他寵愛其他美人,心兒都揪起來。
他的種種充滿矛盾,她也矛盾極了,不明白自己的心用什麽做的,怎麽能裝了一個人,還能為另外一個男人分神。
芸娣為此感到羞恥,但沒有隱瞞,她鼻尖酸酸的,眼淚掉出來,既心酸又難受,“阿兄,你不要再對我這樣好。”
桓琨沉默,長指貼在她發鬢間微微摩挲,她心裡另有他人,他恨不得挖取她的心出來,將她心裡的另一個人影子一點點剔乾淨,再裝回去,眼裡心裡只有他一人,然而面對她終究無法動用一絲殘酷,“我等你想清楚。”
話罷,桓琨拂袖離去。
芸娣下意識想追出去,然而最終還是作罷。
殊不知,帳外桓琨走了沒幾步站立,長指撐住傘柄,他不曾回首看去,然而雙眼烏凝,顯然留神身後的動靜。
他獨自被冷風吹上許久,面容蒼白似雪,眼中洶湧的波光流動。
守衛不明所以,又見他神色清冷,不似往常般溫和,正欲大膽詢問,桓琨轉過眼來,靜靜看他們一眼,於是無人再敢出聲。
許久未見帳中走出來一人,桓琨慢慢覆下眼皮,長睫一同落下,眼中的流連一點點被收回,他旋又含起唇角,神色溫和如初,離開了。
……
桓琨說到做到,之後並未主動來尋芸娣,他公事本就繁忙,加上二人陷入隱隱的冷戰中,芸娣帳中越發顯得冷清。
平日裡來的最勤快之人,非桓琨莫屬,然而現在,來最勤快的卻是桓猊。
芸娣不待見他,每次都尋理由搪塞,桓猊總有法子溜進來,纏著拖著,總歸磨得芸娣沒法子,本就想要一個人想清楚,眼下越發心煩意亂,索性不待在帳裡。
芸娣在外面溜達,有幾回想念的緊,忍不住想去尋桓琨,然而每每到他帳前又止步。
桓琨要一個明確的答案,不管這答案是好是壞,要讓他清楚她真正的心思,芸娣也無時無刻問自己,她心裡是有了真正落實的答案,沒有搖擺,沒有遲疑,卻難以啟齒,覺得自己犯賤,怎麽能說出口,而且大戰在前,又何必去打擾阿兄。
芸娣特地避開桓猊,桓猊也似乎明白了什麽,之後未再出現在她面前,沒多久,軍中盛傳都督為美色所迷。
沒傳開多久,軍中凡是傳此謠言者,都被一一揪出來受刑,一時間無人敢言,但是紙包不住火,消息悄然流轉到豫州。
幾名部將疑心是桓猊故意設下的奸計,意在引李羌主動出擊,然後才能一網打盡,李羌卻堅持時不再來,機不可失,先派出一支小隊試探一二。
很快,三日之後。
這夜,有黑影悄然鑽入,驚動守衛追入山林,對方卻沒了蹤影,隻好無功返回,夜色深沉,因為無人察覺到隊伍裡有一張面孔悄悄改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