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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仙歌》二一二、真凶(2500)
一瞬間的死寂。

死寂過後,是帶著絕望的哀嚎,仿佛從身體內部破碎,從口中泣出帶著血的碎塊,這樣恨,卻連血沫都濺不到罪魁禍首身上。

這些姑娘們,或是懷胎被發現,或是某日醒來時被人發現身上落了痕跡,可誰都說不清究竟是如何發生的,只能被最親的父母一遍遍懷疑質問, 被關在家中惶惶不曾有一刻安眠,甚至有人生生從腹中刮下血肉來,丟了半條命去。

她們無一不是瓊枝玉葉,生於鍾鳴鼎食之家,履絲曳縞,食露聞蘭,父兄得力,家人慈愛,俱是在愛中長大,懷著期望正要展開未來的人生。

可一朝逢變,就什麽都沒有了,那些少女情愫中還未曾言說出口的、甚至只有個模模糊糊影子的想象,都永遠成為了泡影,她們被捆在恥辱裡,連自己的命都交了出去。

她們咒罵著、憤恨著,可是因為自小生在種蘭的溫室當中,甚至連難聽話都說不出幾句,只能在多日的折磨後,虛弱無力地罵著“無恥”這樣軟綿綿的話來。

而她們的兄弟,或許知道了家中有不尋常,可也不約而同被父母隱瞞了實情,如今聽到,更是如遭雷劈,自己的姐妹被羞辱成“不如街邊十文錢的老妓”,怒得幾乎要吃人,即便手被捆縛吊了起來,也全力掙扎著,更有那血性的,大聲叫嚷著“狗賊,我非要手刃你不可!給我把刀,與我一戰,生死不論!”

可無論是心碎的哭泣還是憤怒的復仇,都沒有絲毫打動背後那人。

反而享受一般,聽著他們的掙扎與怨憤,這些陰暗又極端的情緒,就如同特別的養料一般,滋養著他的愉悅,短暫平息了他長久以來未有一刻停歇的憤怒。

“再多叫些,再多恨些。”他陶醉地說著,隨即又油滑而詭異地轉了調子,“對了,不止我,也別忘記你們的父親,他們可什麽都沒說呢。”

十六此時才注意到,站在吊橋上的父親們,面色有震怒、激恨,可最後還是被道道老辣的皺紋掩了下去,變成一種混合著掙扎與狠戾的沉默。

他們的兒女們同時望了過來,有些愣愣地叫著父親。

小兒女的喚聲,幾乎叫人落下淚來,在宦海沉浮十數年的“大人”們,亦忍不住紅了眼眶,甚至從蒼老的眼角中滴出渾濁的淚水,流入面上的溝壑,消失在平日裡精心打理過的須髯中。

那個一直背後的人,似乎十分痛快地大笑出聲,“這便對了,不愧是國之棟梁,最善分析利弊,這些小的們只顧著叫囂,你們幾個老的卻發現了這水一直在漲吧。”

“我沒有嚇唬你們,這水如今漲得還不快,可之後便不會這樣悠閑了,瞧見那邊石頭上點的那隻香嗎,方才你們說了那麽多廢話,香都燃完一半了,等燃完另一半時,你們的兒子女兒,一個不剩,全要去見閻王了。”

“別再溫情脈脈了,快選一邊吧,至少,還能活一個。”

如同鬼魅在耳邊低語,之後,便再沒有聲音了。

只有潺潺的流水聲不知從哪個暗道裡湧進來,冰涼而黑暗的地下水正在靜默而無情地上漲著。

姑娘們的繡鞋、公子們的馬靴,都垂在水面上,離著不過一寸的距離,絲絨製的繡花鞋上翩翩欲飛的蝴蝶,頃刻便要沾染上死亡的水汽,再也飛不起來了。

有人哀哀叫著“爹爹、爹爹”,卻再說不出什麽別的話來,只能遙遙望著自己的同胞血親的身影,同時都噎住了嗓子,說不出求活的話來,陷入雙雙的沉默中。

有人哭嚎著懇求,“爹,你有幾個兒子,可只有我一個女兒啊,我是您和娘老來得女,所以才留到今日都未出閣,如果我早早嫁了,便不會落到今日處境,爹你不能不管我啊!”,她的兄弟在生死之間也再不退讓,急急說著“爹,是她破了身子壞了家門風氣,你不能為了妹妹便舍了我啊!”

偏偏這人正是剛剛出言要決一生死的熱血少年。

還有人沉默著,最後隻訣別一般對父親說著,“父親,我生為七尺男兒,斷沒有踩著幼妹的屍骨獨活的道理,就算您選了我,我也絕無顏苟活,求您救妹妹吧”,他年幼的妹妹,被吊在另一端,不斷地搖著頭,眼淚一串串落下來,卻咬著牙喊:“父親,救哥哥,家中只有我們兩個,以後母親還要哥哥照拂,家中門楣還要他支撐!”

凡間百態凝於這一刻。

可無論是怎樣的艱難抉擇,那吞噬性命的水,依然無情而沉默地上湧著,石塊上燃著的香,每一點落下的灰,都是無聲的催命符。

在這樣的拉扯中,痛苦的父親們,終於慢慢做出了選擇。

八人中,六人開始朝自己的女兒那邊走去,一人停在原處,始終邁不了這一步。

只有一個人,極為緩慢地走向了自己的兒子,便是方才說不願苟活的那位少年。

這樣一來,便呈現出了極詭異的畫面,八根縱橫交錯的吊橋上,有六根都緩慢地朝一邊傾斜起來,只有一根朝著反方向上揚著。

慌亂的尖叫聲響起來,那些此前從未受過什麽苦的姑娘們腳尖觸到了冰涼的潭水, 接著是裙擺被染濕了,慢慢地到了膝蓋。

可無論她們如何哀求、哭泣,甚至開始咒罵起自己的父兄,依然無可挽回地在往下沉著。

十六早就按捺不住,立刻便要跳起來,卻被李玄慈按住肩膀,她頭一次露了凶相,惡狠狠問道:“做甚,難道看著她們去死?”

李玄慈卻道:“你此刻出去,背後那人立刻便能斷了所有人的繩子,到時候下餃子一樣落水裡,以你那狗刨的水平,能救幾個上來?”

這話一說,十六才穩下心神來細細看著,原來那吊橋上綁的繩子似乎有些古怪,連著什麽卡扣,想來只要有人在機關上一按,所有吊著的人便都可能一下子落進水裡。

“那怎麽辦,就光等著嗎?”她心中焦急,扯住李玄慈的袖子癡癡望著,眼裡全是指望,仿佛堅信這人天生便能辦成任何事情。

“等。”他卻隻說了一個字。

十六強自按捺情緒,可眼看著垂進水裡的人都快要淹到胸口了,到處都是瀕死掙扎之聲,終於忍不住脾氣,罵道:“得等到什麽時候?格老子的,不等了,大不了我狗刨去救人,能救一個是一個。”

可她還未衝出去,李玄慈的劍卻先飛了出去,在昏暗的洞中亮出一線雪色,比流星還快。

鏗的一聲!

血花四濺,一個藏在石縫交錯的極狹窄處的陰影被牢牢釘住,劍尖甚至刺進石頭裡三分。

李玄慈這才信步走了出來,身後跟著個小沒良心的跟屁蟲,如今正一臉崇拜地望著他,恨不得從腸子裡搜刮出詞匯來讚美這人的臭屁和威風。

“怎麽?終於按捺不住,要從陰溝裡鑽出來,欣賞自己的傑作了。”

他聲音裡含著一點輕蔑,下一刻,將那陰影罩住面容的袍子給掀了下來。

竟然是個面容清秀的姑娘模樣,看上去不到三十,發絲全束在頭頂上,倒像是道士打扮。

“我猜得沒錯,果然是你。”

“守清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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