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前辦事效率一向以高著稱,第二天葉傾就接到他來自千裡之外的電話。“醫院監控昨夜裡歸了檔,所有錄像都清空了。”據醫院保安解釋是因為機器維護升級。
久久的葉傾才聽到自己聲音,透著沙啞和幾分苦澀。
“我要和萬雪琪談談。”
電話裡程前聽到葉傾莫名憔悴的語氣,輕歎一口氣。“好的。”
事有湊巧,萬雪琪前幾天剛被安排去國外開會,快的話也要一星期才能回國。
沒兩天到了正月,瑞雪中透著喜氣。
葉老親自發話,日子得定下了。
來吃飯的陶妍低頭不語,小臉酡紅,等著葉傾表態。後者點了頭。“也好。”他這麽說。
陶妍雙眸含霧,在桌下緊緊攥著裙子。
多年夙願即將達成,叫她又怎麽能不激動?因為確認了婚期,陶妍陀螺一樣忙起來。定戒指、婚紗、酒席通通一手承辦。幸福來得不易,怎能假他人之手?
唯一不滿的是,葉傾工作過於繁重,甚至搬去了公司。撒嬌幾次無果後她又勸自己,畢竟葉傾是葉氏現任當家,怎麽能天天有時間陪女人?
這天,葉傾好不容易抽出空陪她選嫁紗。陶妍起了早提前到婚紗店,高定店因為知道要服務葉傾夫婦,也早早清了場。
清雪中一輛汽車低調行駛而來。
漫天灑落的飛白,仿佛一副雋永的畫。
車子停下。程後開門,程前撐傘,葉傾從中走下。修長身材包裹深色大衣中,比雕像還完美的面孔漠然俊逸,看的女人們齊齊紅了臉。
陶妍略帶得色,撲進他懷中一連疊的撒嬌。“怎麽來的這麽遲啊?人家等了半個小時呢。”她享受著羨慕的目光,十分滿意。這麽個完美的男人即將是她丈夫!並且他愛著她,寵著她!
“被點事耽擱了,我們進去。”
見正主到了,店員服侍陶妍穿上之前挑的幾套主紗。
落地窗外雪花彌漫,飛舞人間,照白了男人俊逸深幽的眉眼。
女人款款而來,瞳中盡是驕傲和得意。她從身後環住他腰,笑著喊了聲。“葉哥哥,看什麽呢?”
見人家夫妻要親密,店員們個個醒目的退出去帶上門。
窗外的雪色被風狂卷,如訴如泣。
葉傾輕‘嗯’一聲,沙啞鼻音襯得他聲線越加磁沉。
“不敢相信,真的就要嫁給你了嗎?葉哥哥。”她聲音裡透著欣喜,說到動情處埋在他肩膀。“我一直這麽盼著,盼啊盼,終於要被我盼到了。你和我一樣高興嗎?”
她對葉傾是一見鍾情,知道他家世後更癡迷了。她處心積慮的製造機會一直無果,直到後來發生了那件事……那雙目空一切的眸終於看向她、倒印著她的身影。陶妍發誓不管如何,自己都一定要嫁給他!
而她也確實做到了!哪怕是踏著別人的腳印和血也在所不惜。
“放心。當年你為我做的事,我一輩子不會忘。”他目光深邃,落在誰身上都會讓人下意識的腿軟。
“怎麽還這麽說?我們都要結婚了,別再把那些放心上了好嗎。”
陶妍笑容甜美,其實最喜歡別人提她怎樣救出葉傾了!
她要一遍遍的借著別人嘴提醒他。沒有她,他可能早已不複存在。她是他命定的愛人,他是她的,誰都不能搶走!
“你能再說一遍那時給我聽嗎?”背對陶妍的男人,眸裡卻早已失去溫度。
“都是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了,老是提它們好沒意思啊……”她做小女人嬌態別過臉,男人緩緩回頭。
陶妍換了婚紗,雅正的茉莉枝枝在她胸前綻放,襯得兩團瘦弱的軟肉也豐滿些。她等著男人讚許的目光,但那涼悠悠的眼神卻讓她遍體生寒,她怯怯喊了聲‘葉哥哥!’
“我想再聽你說一次。”
她抿抿嘴,把疑惑隱藏。葉傾的目光讓她無從抗拒,她也樂意把曾經的那些事拚湊,再次複述。
陶妍的故事比蕭奇的說法細致的多。可就是太細致了!細致到一字一句都和當年護士說起的一樣,一字不差,就像生記硬背下來過似的。
“那你背我到醫院,沒在門口看到其他人?”他目光深幽,表面噙笑。
“沒看到啊,直接把你背進醫院。”她毫不猶豫的,底氣十足。“怎麽了?”
“是嗎。”葉傾的手指在微不可見的輕顫。“妍妍,我想聽你唱首歌。”
“在這裡?”陶妍微一驚訝。但轉念一想,現在兩人是在獨處,情侶間唱歌說話也很正常。“什麽歌?”
“當年你背我時哼的那首月花花。”月花花是首童謠,江南長大的孩子幾乎人人會唱,就算不知道歌詞也能哼兩句。陶妍雖不是江南人,但這首歌謠的傳唱度之廣,她也會哼兩句。
“好!”陶妍笑著,歌聲婉轉而甜美,果然天生一把好嗓子!
只可惜。
——當年他聽到的根本不是什麽月花花,而是首無名小調,甚至那人還可笑的走了音。
那次的事不是無從證明,只是他眼瞎心盲,選擇被陶妍和自己的自信聯手蒙騙!
他緊咬牙關,眼神漸厲。
前些時間,他把當年和蕭奇一樣在醫院門口親眼目睹的人一一找出。就算記憶久遠,也有好幾個認出背他的並非照片上的陶妍。
還有那幾個躲在茶水間嘰喳聊天被他聽見的護士。
他調查到她們早就離開醫院,之後也確認了,那些人在離職前都曾拿到筆巨款。並且那間醫院的院長太太,正是陶妍的姨媽。
一樁樁事實的揭開,讓葉傾五內俱焚。那些謊言簡單而直白,他卻一次沒懷疑過。
當局者迷。
其實他給過陶妍機會的。那天他故意說讓程前去查,當夜醫院監控就歸檔了。
做賊心虛。
曾經以為真實的,其實一直凌建在謊言上。以為愛慕虛榮的,卻是……
——偏見有時比無知離真理更遠。
事到如今,才發現他愛錯了人、恨錯了人!男人眼眸越發深沉,回憶一幕幕在腦海穿越。她的笑,她的卑微,她的溫柔,她踉蹌獨自走在山上,前途未卜的一路尋找著他。
‘你連幾句話時間都不能給我嗎?’她小心翼翼的如此問著,卑微到極點。
而他是怎麽答的?
渾身力氣抽離,他往後倒退一步才勉強站住,喉嚨乾澀。
謝南星……你要讓我怎麽辦?
葉傾臉色的轉變讓陶妍內心瘋狂不安。她自認沒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當葉傾有所懷疑時,她也先一步下手為強了,按理說不會發現!
她想抓住他的手,想把它貼在胸口,想告訴他她此刻的甜蜜心情。她知道他喜歡她天真可人又善良的模樣,男人卻轉身就走。
怎麽回事?這是從未有過的事啊?
“葉哥哥,你怎麽了!”杏仁一樣的美麗眼睛沁出淚,就像每次她和他意見相左時一樣。
“難道葉哥哥你反悔了嗎?”他的漠然讓她不敢信,怎麽這樣?每次她哭他都會心軟啊。
葉傾冷冷一笑,曾經他最見不得的卻是鱷魚的眼淚!真諷刺。
“先生。”程前在敲門。
門開了,程前看到一身黑西裝的葉傾。還有一身白紗的陶妍,看起來明明是一對,相隔的又何止十萬八千裡。
“萬雪琪行蹤確立了,她在機場。”
他不發一言,繃緊臉走出婚紗店。
“葉哥哥!”陶妍撩起裙擺,立刻想追出去問個清楚,卻被程前伸手一欄。
“你擋我?看看我是誰?我要和葉哥哥說話!”看是助理程前,她呵斥道。陶妍的溫柔向來隻對葉傾一個人展露。
程前維持阻攔的動作,緩慢一搖頭,眼裡有類似鄙視的情緒。“先生不會見你了。”並且永遠都不會。
隨著事實的揭開,程前很煩這個女人。如果可以的話他不想多和她說一句話,偷走別人的丈夫別人的寵愛,還以恩人自居很得意嗎?午夜夢回時不覺得心難安嗎。
不,這女人怎麽會心不安,她那麽厚臉皮!
“怎麽可能?”陶妍焦急的拍打程前手臂,他紋絲不動,轉而大聲呼喊保鏢的名字。“程後!程後快來幫我!”
過了良久,程後才緩緩踱了來。
“怎麽才來!幫我……”
不等陶妍說完,程後搖搖頭。“我幫不了您,先生知道當年事情的全部了。”所以您的眼淚不好使了。
陶妍如遭雷擊。她楞了一會,額上流下一滴汗。“你說什麽?我一句都聽不懂。”
——最害怕的事還是發生了。
當年,當她看著謝南星背著葉傾倒在醫院前時,陶妍立即做了個決定!
她讓姨媽把謝南星連夜送去市級醫院,自己在昏睡的葉傾身邊忙碌。當謝南星能出院找葉傾時,她也和葉傾一起出院,完美錯過!
這些年她像一個賭徒,又像個鋼絲表演者,既驚恐又享受著那甜美的果實。
她時時守著葉傾,不讓謝南星有接近的機會。直到兩年前,她突然在葉傾公司前台看到謝南星!巨大的驚恐讓她連生幾計,趕走謝南星不成卻因為太害怕而出了車禍!
謊言說多了,她自己都相信了。當年醫院門口那些都是過客,怎麽可能一個個找回來問?連監控都被她刪了。
她甚至不明白到底哪露出馬腳?然而陶妍卻忘了一句老話,假的真不了。
“程後。”程前示意他別多話。
程後充耳不聞。畢竟跟了陶妍兩年,人非草木,豈能沒有一丁點情誼在,他要把實情說清,讓陶妍被甩的明明白白。“您刪除監控,串通護士說的謊、先生已經全知情了。”
“你在說什麽。”陶妍不自覺的往後踉蹌幾步。
“曾目睹過的那些人,已經在您和謝小姐的照片間做了選擇。”
換言之,誰在說謊一目了然。
“怎麽可能!那麽久他們怎麽可能記得謝南星長什麽樣?他們說謊,他們陷害我,他們嫉妒我,見不得我嫁給葉哥哥!我要見葉哥哥。”下意識的反駁,卻被衝口而出的話側面映證了。
兩兄弟對看了一眼,又同時轉開視線。
陶妍頻頻搖頭,幾乎是撕碎蕾絲小包的力道才找到手機。嘟嘟忙音,傳來了機械女聲,電話自手中滑落。沒有的事,她的電話葉傾怎麽會不聽呢?她是他救命恩人啊。
“打電話!幫我給葉哥哥打電話!快,快點啊!”最後三個字她幾乎是用尖叫的,程後抿唇,卻沒動作。
程前一皺眉,推了程後出去。“陶小姐!相信我們已經和您說的很清楚了,先生以後不會再見您。”說著他撤了阻擋,陶妍立即奔到街上,左右環顧卻沒看到葉傾的蹤跡。
象征純潔的紗裙被白茫的世界掩蓋的毫無生氣。
‘咯咯’亂聲,是陶妍止不住的顫。
不信這天會這樣突然降臨!葉傾突如其來的冷漠,開始不信她,程前查監控……
大勢已去。這四個字電光火石般鑽入她腦中。
不不!她是葉氏未來的總裁太太,誰都不能奪走!狀態若癲,她無目的的往前跑了幾步。
“不!葉哥哥!不是你想的那樣!不是我安排的,是姨媽,是她硬要我那麽做。如果說有什麽錯,那也只是我太愛你了啊。”
陶妍嚎啕大哭,一點停頓都沒的就把幫她的姨媽賣了。卻忘了這些事從頭到尾對她姨媽又能有什麽好處?
看著一向可愛的陶妍聲嘶力竭邏輯混亂。程後歎氣,和程前前後腳離開。
風雪彌漫中,隻留她身著婚紗,瘋狂大哭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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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身飛馳,氣氛壓抑。
有生以來葉傾從未用過這樣死亡的速度開過車。一陣刺耳急刹,車身停滯,輪胎冒煙,驚得門口來去的路人鳥獸散狀。
他棄車而下,衝入機場出口。電梯沒來,他一下下神經質的猛按按鈕,等不到兩秒,改從旁邊樓梯一奔而上。
到達大廳人來人往,接機的人被彈開,萬雪琪抬起了頭。
“謝南星在哪。”眼前的男人薄唇輕啟,眼下有烏青。
“怎麽是你。”萬雪琪緩緩摘下耳機,細眉緊攏。“不是告訴過你。”
“我問你謝南星在哪!”忍著胸口的痛,葉傾聽見自己從牙縫裡再次擠出這句話。
“謝南星?”萬雪琪松松垮垮抓著拉杆箱的扶手,用一種無所謂的態度。“死了。”
直到現在‘死’這個字還是能讓葉傾心痛如絞,他深呼一口氣。“看在你是她的朋友,別再玩這種把戲,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謝南星怎麽會死?一想到‘死’那個字和謝南星關聯起來,胸口便炸了一樣的疼。
“怎麽?不愛聽了?”萬雪琪諷刺一笑,翻了白眼給他。“死就是死,能有什麽把戲?”說完這句她拖起行李箱朝前走去。
男人猛然抬眼,眼神冰冷無比,對上萬雪琪的背影。“謝南星不會死。”
她不是那種脆弱的女人!她被脫離親子關系,冷言冷語也受了那麽久,她活的好好的!她甚至沒來得及知道他……
萬雪琪‘呵’的一聲釘在原地,緩緩回頭,嘴角的笑陰冷至極。“為什麽謝南星就不會死?你怎麽就這麽篤定?她也是骨頭血肉做的,不吃不喝會死,被車撞會死,被水淹會死。你倒是告訴我,憑什麽她就不會死?”
最後一句她說得擲地有聲,敲得葉傾身形不自主的搖了搖。
“不可能!她怎麽會……”他堅定固執的反問,跳過那個讓他不舒服的字。
她還沒等到他,沒等到他回心轉意,就連三年之期都沒到,她怎麽舍得?
也許是葉傾篤定的樣子太可笑?萬雪琪突然笑了。前仰後合的,笑中帶淚,直有幾分鍾才停下來,眼睛刺痛火辣。“喂!你該不是發現自己愛上謝南星了吧?”
愛上謝南星?
萬雪琪的話讓葉傾如遭電擊。他光楞楞站在那,像一塊雕塑不動若鍾。他愛她?會嗎?他才剛知道她是當年那個他眷戀的女人。
然而內心卻有一小塊隱秘的地方呐呐反問著。真沒有嗎?如果沒愛上她。為什麽那天知道她開直播,對著別人搔首弄姿,他會氣憤難當的從隔壁省開了幾小時的快車來質問?
隻為滿足那可笑的獨佔欲?
兩年的相處,一點一滴匯集,比之雪山的驚鴻一會還要來的更真實。
他真愛上謝南星了?拋卻當年的事不談,他單純愛上這兩年相處的謝南星了?
葉傾不願正視這個讓人瀕臨崩潰的問題。
“她到底在哪。”他一字一句沒有面孔上的疲倦,卻說得那麽緩,那麽重,那麽意味深沉。
“還有必要嗎?我記得你們離婚了。”
她似被窗外的白雪皚皚所吸引,不著痕跡歎了一口氣。“她曾那麽愛你,你卻做過什麽?也罷了,一切都過去了,塵歸塵土歸土。記得我曾告訴你吧?你最好不要在乎她,最好一點點都不要在乎她。”
“她曾愛我。”他卻猛地怔住。後面的話一句沒聽清,努力消化她的話,複述著,心不止一次的劇烈顫抖。
“是什麽秘密嗎?眼睛瞎了都知道的事。”萬雪琪拍了拍外套上並不存在的灰。“這些年你對她和她對你,到底是什麽樣你比我清楚。錢和人她都沒有,狗曬太陽都圖舒服,她圖你什麽?”
她抬頭看了眼天花板,眼眶發刺。已經不打算和姓葉的再多話,但阿星太委屈了……除了她,還有誰能替阿星罵罵這個無情的人?雖然,早就不需要了。
他怔怔看著她,想說什麽,卻連口都張不開。
她愛他從不是秘密。是他自己!自負的偏見讓他選擇視而不見。他都讓南星經歷了什麽?老天爺。
把葉傾的憔悴看在眼裡,萬雪琪說不出的乏味。其實她也知道沒用了,不管姓葉的如何也不管用了。
“面對現實吧。她已經死了,你們彼此放過吧。”她放了你,你也放了她……
阿星死在個初雪的日子,死在個她心愛男人的手中。
還記得她興高采烈的告訴自己,她考上了美院!就是葉傾就讀的大學隔壁那間美院!她真傻,明明可以去國外上更好的學校。
萬雪琪也還記得。那年她凍壞了手,再不能隨心所欲的畫畫,被迫中途轉系。畢業沒深造也不去繼承她父親的公司,反而跑到葉氏做個小實習生,就是為了能離葉傾近一點。
現在想想她真是蠢,一個被眼前情愛遮眼的傻瓜。
那一天她興高采烈的打電話告訴自己,她要嫁給葉傾了!自己還替她高興,以為她終於修成正果。哪知道,她親手把自己送進萬丈深淵!
“不準再咒她。”話出口的時候,牙齒都在咯咯響。
放過?他怎麽能放過她!他明明…
男人緊揪著她的外套,風度全無!程前趕到時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能讓葉傾失態成這樣,他心底瞬間湧現恐懼,連忙上前分開二人。
萬雪琪得了自由,一口氣沉沉呼出來。
她背過臉,不肯眼淚當著他們面流下。
葉傾何德何能?讓阿星這樣放不下……她為阿星不值,也替阿星絕望。
事態發展成這樣,早已無話可說。
程前伴著葉傾步出機場。
跨進車子,踩著油門刹車,葉傾握著方向盤的手都在不自然的顫抖,引擎發出檔速不匹配的巨大轟鳴。
“先生,萬雪琪那邊。”看來是撬不出什麽更有利的消息了。
“看好她,暫不做打草驚蛇。”他就不信,萬雪琪會一次都不聯系南星。
他從心眼裡就不願意承認那句話!
“是,您現在去哪?”程前問道。
男人繃緊下巴,不做回答也不再逗留。離合一松,車子風一樣的飆出去。
**
距離謝南星失蹤已經過去大半年。
程前沒查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倒是楓糖家園那邊突然傳來個消息。謝父病危!當他把這個消息轉告葉傾時,男人終於露出絲微笑,但很快又被冷凝替代了。
很好!這是個絕佳的讓謝南星出現的機會。
萬雪琪漫不經心的話卻在腦海突現。‘面對現實吧,她已經死了。’
葉傾站在窗前,望著大樓外的都市風光,一瞬間的失神……謝南星死了?
不,不會的。
她只是躲起來,逼他正視她吧?還沒到三年時間,他們尚未結束!有什麽理由去死?
葉傾還沒意識到在他內心最深處有一個隱秘的角落,正醞釀著一股名為恐懼的風暴。
對於這段時間葉傾的轉變,程前是看得最清楚的人。這麽執著於找到謝南星,真的是為了問她一句當年發生什麽事嗎?先生這是在自我麻痹和欺騙啊。
“安排謝父住院,並把此事宣揚出去。”
“是。”
見程前還站在那不動,葉傾抬起深重的濃睫。“還有事?”
程前欲言又止,最終話鋒一變。“……謝老先生那邊是買個果籃過去慰問一下,還是?”
葉傾瞄了他一眼。“我會抽空過去。”
“好。”
葉傾說要做的事,那麽會馬上去做。他本是要去醫院看謝父的,中途方向盤卻生生打了轉,改道去了竹林深處。
竹林深處,明明以前最反感來的地方,現在卻成了唯一還留有謝南星念想的地方,也成了他現在最喜歡來的地方。
只有在這他的心靈才能得到片刻的慰藉,多諷刺。
密碼還是那個密碼,他早就改了回來。
房子裡因為上次收拾過,還算乾淨,卻也更冷清了,沒人居住的空屋子味道。謝南星曾生活過的痕跡,也逐漸消失的一乾二淨。
涼薄月色從窗外灑進來。
入夏了,原來月光無論春秋冬夏,該冷時它照樣冷得彷徨。
葉傾到醫院時,謝父已經服了藥休息。病房很安靜,隻機器的偶爾一聲響。
當年為了撒那口氣,他以超出市場價值百分之五十的份額強行收購謝父公司。對於謝父的中風他難辭其咎,現在由他安排謝父住院很合理。
謝父呼吸微弱,低低夢囈著。
他附耳,後者含糊不清的是在喊‘我的小南星……’。
生女肖父。仔細看謝父,兩人眉眼還是相似的。葉傾幫他掖了掖被角,余光撇見枕下有本厚本,可能常被摩挲,已經卷邊了。
看來像本畫冊,誰的畫冊被謝父一刻不離的放在枕下?連住院都要帶著?
還有誰呢。
葉傾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抽出一看。土土的很有年代感的一本畫冊,淺粉的面,柔軟的紙張細膩光潔。
他垂下眼,食指黏在首頁,黑眸劃過了絲不甚明顯的痛楚情緒。
仿佛鮫人的魅惑,又像天女的梵唱,似有聲音在他耳邊輕輕的問。‘你準備好了?’
深吸一口氣,語音和腦中的聲音化為一體,他說。‘我準備好了。’
輕輕一揭,炙熱的光芒仿佛穿透紙張撲面而來。
濃綠葉子的波浪沿著牆壁倒卷下來,垂簾一樣點綴著賽場,盛夏時分的球場熱浪襲人,空氣像水波一樣微微震動,精細到陽光下少年揮灑的汗珠都纖毫畢現。
那是高中時代的最後一場比賽。
他神色晦澀未明。要怎樣認真的觀察,才有這樣的形神兼備。葉傾停頓了好久,才緩緩揭開下一頁。
這次是張意氣風發的素描。少年身後的屏幕,密密麻麻縱橫著山川星河,說到興起時,做出的高舉手勢都被一筆筆還原。
還記得這是大學的某次演講。那次的演講事先沒做宣傳,現場人不算多,想不到連這謝南星也看了。
他再次翻動紙張。
大塊遍植細葉芒草的山地,灑金般的日光浮在葉尖,年輕男人一身騎裝從高坡一躍而下,臨風飄舉,勁飛似箭。
是大學社團組織的一次山地車比賽。
再下一張。傾瀉而入的雪光像被月色澆灌,蒼涼天地間一片白芒,一點點明晰起來的是男子身著登山戎裝踏雪而來的身影。
那蓬勃有力的速度帶動畫面,有種他即將步出的錯覺!
一頁頁翻動。
直到最後一張,男子從車駕中走出,收斂了一身的銳氣,氣場已十分自矜。
這一冊幾乎刻盡了他少年時代至今的全部歷程。其間的每一步,在他目光不曾看到的地方,有個人傻傻的以她的方式敘說著愛意。
他的手指落在攀岩素描下方的署名上。
在這之前她的手還好好的,所以這些畫靈氣逼人,字體娟好。
接著畫風就全變了。糟的不能再糟的筆觸,一筆筆的艱難,其間飽含的痛苦,他透著畫布都能感受。
輕撫畫冊,葉傾恍然憶起了曾經。
那年她還是剛入職的小員工,因為容貌姣好被調到前台。偶爾程前忙起來時,她會替他送茶進來,口味卻比跟了他好幾年的程前還要懂他。
“好,看嗎?”
葉傾抬頭。是床上的謝父睜了眼,目光和自己一樣落在畫本上,出奇溫和。
一縷陽光破雲而來。
謝父的神色很安詳,他發音慢卻不著急。“能把,畫冊,還給我嗎?這是我家,小南星,最喜歡的。”
他顫巍巍的伸手,像沒認出葉傾是畫中人,又像刻意的忽視了他。
雖然沒見過幾次面,但這是南星的爸爸,他妻子的父親。葉傾也不知道到底想什麽,手中脫力,畫冊被謝父抽了回去。
“這是,小南星,的東西。不相乾,的人,不能碰。”他輕撫著畫上的少年,卻不肯看真實的葉傾一眼。
最喜歡的,是不相乾的人。
葉傾抿了抿唇,替自顧自賞畫的謝父調好藥劑,轉身出了病房。
身後‘啪’的一聲,病房裡似乎什麽摔碎了。
耳邊又傳來一把柔弱的女子嗓音,透著濃濃驚喜。“葉哥哥,終於等到你了!”她自休息凳站起,想接近卻被他冷淡的眼神釘住。
這世上有種人,即使他不散發情緒也氣勢逼人,嬌矜如他就是如此。
那天后陶妍很久沒見葉傾了。
幾乎一夜間,他的綠色通道對她全面關閉。不管是家裡還是公司,她都被下了通牒不準接近五十米內。要不是謝父住院的消息被有意放出來,她也不知道該到哪才能見他。
“葉哥哥,聊聊好嗎?”她淌著淚,一雙大眼死死望著他。
他表情冷漠,陶妍話音落下許久也不見他發表意見,隻一雙眼冷冷盯著遠處,一動不動。
“葉哥哥,我想告訴你,我只是太愛你才做了那些錯事。”陶妍淚糊了一臉,她是懂葉傾的,如果真的一點機會都不給,他會拔腳就走。
葉傾看了她一眼,暗邃的目光定在她一人身上,在她臉上在她眼中。
這樣的眼神甚至給了陶妍一種錯覺,也許他會原諒她?畢竟他們有那麽多美好的時光,就算她騙了他,但這些年付出的感情總不是假的吧!
“你相信我,那些只是我的一時糊塗。葉哥哥,我們把那些不愉快都忘了吧?”她小心翼翼的試探他,眼淚肆意的流。“重新開始好不好。”
男人的目光卻緩緩收了回去,連著他曾經的那些寵愛一起。
一股寒意從她背後森森爬了上來,他的沉默讓她的思想無所遁形。男人不做任何解答的態度本身就是一種解答。
玻璃窗透過陽光,他的輪廓被光線鍍上了一層妖豔的光,黑發閃著瑰麗的色澤,像從天而降的神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