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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水金閣(民國1V1)》55 忍冬
陳嘉揚開門進院,在廳中沙發上坐了半天,運轉遲鈍的大腦終於想起這是舊房子,床搬走了,只有一張沙發,於是探手摸出沙發下的酒。是從前盛實安買回來的烈酒,號稱陳釀,實則勾兌,花了大價錢,純屬被騙,不過酒性的確濃厚,半瓶下肚,思緒騰空,他對著黑暗無光的空房子彎了彎嘴角。

倘若有鏡子,應當會照出一個難看至極牽強至極的笑。

正如金之瑜遲早會惹出簍子,他遲早也會做出讓盛實安害怕厭憎的事。當初不覺曉這刀山火海可憎可惡而可鄙,令人如此難為情。

酒液下肚,燒熱神經,陳嘉揚在夢境裡回到青澀苦澀措手不及無能為力的兒童與青少年交接時期,家裡客廳的白熾燈電線斷了一半,生怕漏電,不敢再開,母親點起煤油燈,他在燈下看見母親溫柔有情的眉目,一旁的父親拿出家藏的古畫反覆地端詳。

他知道這畫的來頭,家裡祖上在清初時因畫技有二分名氣,京中再三召見,卻固守漢人身份,始終不肯削發不肯北上,投江自盡前留下這麽一幅忍冬花圖,經年累月藏在老宅裡,數百代人再困窘時都沒人動過賣畫的心思,可眼下上海灘是洋人的地盤,洋人聽說了、看上了這幅畫,金九爺反倒替他們動了心。

父親日複一日地愁眉緊鎖,唉聲歎氣,陳嘉揚捏緊拳頭,卻也只能如此而已,不管是因為年齡還是因為平凡家世,總之他做什麽都於事無補,對什麽都無能為力,隻管好自己和陳嘉安,企盼一家人不惹事就沒把柄落到別人手裡。

那時也是冬天,陳嘉揚記得出事那天上海下凍雨,巡警一早上門帶走了父親,鄰居一擁而上詢問緣由,母親只會掉眼淚,當著孩子,無論如何說不出“強奸”二字。陳嘉揚把她和陳嘉安塞進屋裡,自己出了門——強奸個屁!上周的確有個穿單衣的年輕女人求宿,滿臉爐灰煤灰,說是來上海找丈夫走丟了路,父親本就心軟,加上街坊鄰裡都看著,不好不讓人進門,留人在陳嘉安房裡睡了一晚,兩個女的,一大一小,誰強奸誰?

陳嘉揚其時十歲出頭,半大不小年紀,滿腦袋想的是那該死的女人倒打一耙想訛一筆錢,於是在巡捕房死磕了兩三天,終於有個心軟些的中年巡捕私下告訴他陳邡的所在,原來根本不在巡捕房,早已送到郊區大獄。他腦袋裡立時一嗡,直覺這全然不合規章,顧不得多想,飛奔回家拿錢又飛奔回去,把錢塞給那人,托他帶自己去大獄問清原委,另外給父親添件冬衣。

那人帶他去了,路上走了一天一夜,抵達監獄時那人把他放在外頭,自己進去打問了半個白天,出來時也頗無奈,冬衣還給他,向他一攤手,告訴他陳邡早沒了,是自殺,進監獄第二天就拿根鞋帶吊死了自己,監獄已把人火化了。

又不是說不清的官司,家裡又不是找不到訟師,怎麽就自殺?陳嘉揚盛怒劇悲之下更多的是百思不得其解,更不知該如何回家向母親和陳嘉安交待。弄到不知是真是假的骨灰,回家又花了一天一夜,抵達時是清晨時分,他慢吞吞走到弄堂口,不知道自己是近鄉情怯,只知道兩腿灌鉛,再走不動,要了碗面,吃完再回。面鋪老板看見他,臉色大變,有悲有喜,“你還活著?……你上哪去了?快回家看看!”

他撂下筷子飛跑回家,哪還有家?陳府燒成了一片廢墟,牌匾都變做木炭砸在地上,火是前天夜裡凌晨燒起來的,從門口燒起,越往裡頭燒得越狠,看不出家具房梁本來面目,連形狀都看不出。

時間太早,鄰裡都沒醒來,他關上大門,從滿目焦黑裡翻找人形,找到天黑,始終找不出半根骨頭。

肉體凡胎燒得光,可母親的玉手鐲、陳嘉安的長命鎖呢?怎麽也沒有?

陳嘉揚在這座廢墟中長出了第一孔心竅,終於想起了那張或許是大禍源頭的古畫,還有那天上門的巡捕——上海每天少說一百樁強奸案,報紙上滿是巡捕不做事或作惡的新聞,怎麽到了這案子頭上就如此勤謹?那求宿的女人八成是金九爺下的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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