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幾個月以後的春節,她偶然聽到方繼亭和姑媽在門口的對話。
“二姑,和您說一件事。”
“哎,你說。”
“您一會兒……可以不要問考試成績的事嗎?也不要把我的成績和妹妹比較。”
他語氣謙和,可表情卻超乎尋常的嚴肅。
他這樣認真,姑媽便有些訕訕的,有些不敢直視他的眼睛,隻笑道:“好好好,繼亭長大了……“
於是那一年的春節,姑媽沒有提起成績的事,沒有把她和方繼亭放在一起比較,飯桌上少了對他的溢美之詞。
不僅是姑媽,任何一個人都沒有。
家宴結束,所有人走後,她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頭埋在枕頭上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
她什麽都沒有說,可是他明白了。
少女時代的冷漠大多不堪一擊,很大程度上皆來源於脆弱與自我保護。
骨節迅速抽長,心思也如天邊浮雲一般捉摸不定。一下子聚合成瑰異或者孤僻的形狀,一下子又散了。當真未免太過隆重,可不當真,又怕萬一有什麽離經叛道的發展。
兩面都是為難,她依然感謝方繼亭的隆重。
但她沒有直白地把這種感謝說出口,而是非常傲嬌地把自己態度的變化透露給哥哥。
春節後那學期的某一天,方繼亭一如往常地在初中樓門口等著方寧出來接她一起放學。
學校對面的寫字樓門口不遠處多了一輛小推車,蛋奶的香味隔著一條街絲絲縷縷地飄過來,將這邊剛出校門的學生仔們一個一個地釣上鉤,不知怎麽的,腿兒自己邁著步過了馬路,轉眼間推車前就圍了個水泄不通。
方寧的腳步慢下來,看了一眼街對面,又看了一眼哥哥。
方繼亭立即會意:“去那邊看看?”
“嗯。”方寧點頭。
兄妹倆到那邊一看,一個大叔正從桶裡面舀出一杓冰淇淋蓋在一塊像蛋糕又像餅的東西上,餅上還有一個個密密排列的圓形小鼓包。
原來他賣的是雞蛋仔冰淇淋,又冷又熱,在前幾年算是很新奇的吃法,怪不得生意那麽火爆。
方繼亭有些猶豫:“現在才三月,吃這個會不會有點太冷?“
方寧振振有詞:“可是夏天吃這個又太熱了呀。現在冷熱中和一下,不是正好嗎?“
三月中旬的春風不至於料峭,但也還稱不上和煦,畢竟暖氣都沒停呢。方繼亭本來想繼續勸勸她,可這是妹妹幾個月以來第一次肯這樣和他正常地說話,之前都是一路也蹦不出幾個字的,像塊沉默的石頭。
於是他妥協了:“只能加一個冰淇淋球。“
“好。“方寧笑了,在方繼亭去排隊時背對著他悄悄裹緊外套,不讓他瞧見。
其實剛才那陣風吹來的時候,她也打了個哆嗦,忽然就沒那麽想吃涼涼的東西了。可這是一個再合適不過的台階。
她在向他示好,也需要一個有一點儀式性的回應,所以她要吃哥哥排很長的隊買給她的雞蛋仔冰淇淋。吃到了,過去那件事才算徹底翻篇。
排了二十分鍾後,方繼亭終於重新站在了她面前。
“寧寧。“他輕輕喚她的名字,聲音格外溫柔。
他把小食的袋子遞到她手中:“快吃吧,冰淇淋化得很快。“
方寧雙手接過:“謝謝哥哥。“
為了他買給她的小零食,又不只是為了小零食。這也是十二三歲那時候的她能做出的最直白的表述了。
但她知道哥哥能懂。她再沒見過比他更通透的人了,她有時甚至覺得正是他的通透養活了一部分的她。
雞蛋仔體積大不好下嘴,冰淇淋又化得快,方寧啃得有些狼狽。好不容易才在走到地鐵口前吞下最後一口,再抬起頭來的時候,方繼亭看著她滿嘴滿臉融化冰淇淋的殘漬與星星點點的蛋糕渣,嘴角勾起,在差點露出潔白的牙齒之前又險險忍了回去。
“……寧寧,快擦一下。“
方寧趕緊掏出紙巾,卻因為看不見而擦得亂七八糟,越急就越亂。她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麽偏要吃這個東西,現在的她肯定一臉滑稽的蠢樣。
方繼亭無奈地搖搖頭,也抽出一張紙巾低頭幫她擦。他輕柔地拭過她的嘴角,嘴唇下面小小的泛著油漬的凹窩,下巴,然後是右臉頰……一絲不苟又小心翼翼。
她仰著頭看他。
三月的陽光在他的眼睛裡遊弋。雲影時而在他的臉頰上投下陰影,時而又調皮地躲開,了無定數。可是這種移動又很安靜,安靜的像生像死,像花開放時那樣,不發出一點聲音。
方寧的心裡忽然起了奇怪的念頭:
哥哥會像她班上的幾個男生一樣,偷偷交女朋友嗎?以後他也會幫另一個人這樣擦嗎?
應該沒有的吧,畢竟他每天放學都要接她回家,哪裡來的時間?
想到這裡,方寧眼睛彎起,嘴唇裝作不經意地蹭過方繼亭纖長的手指。
心中的堅冰終於徹底融化,卻一不小心在那個春天匯成一條清澈的河,急遽向他奔流而去,又磅礴而迅猛地將她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