荏南就這麽衝出了家門,可她沒有目的,隻能胡亂在街上走著。
她明明跑得也沒有多快,甚至還放慢了腳步,可大哥還是沒有追上來。
荏南的淚又浮了出來,她立刻狠狠拿衣袖擦了,直擦得眼睛發疼也不讓眼淚水落下來,她才不會為辜負自己的人掉眼淚,大哥也不行。
她埋頭走得太快,撞了人才注意到,那是個穿了馬褂的壯年男子,手裡還牽了個女娃娃,看上去文質彬彬的,見她小姑娘孤身一人,瞬間找起了茬。
“小姑娘家家的,怎麽這麽不長眼睛的啦?”他眼珠子上下打量著荏南,看她一副女學生的模樣,氣焰越發囂張。
“不好意思,是我沒注意。”畢竟是自己撞了人,荏南乖乖道了歉,打算錯身走過去。
那人卻移了一步,擋住去路,“道個歉就可以啦,今日穿的還是新衫,被你撞髒了,總得請個客吃飯賠禮吧。”臉上一副嬉笑的樣子,和之前那斯文模樣大相徑庭。
荏南哪裡會受這種氣,沉下臉來剛要訓斥,從後面站出來一個男人。
“這位先生,我們家小小姐如果和您有什麽衝突的話,還請諒解,如果您執意要追究的話,那麻煩您和我們去車上,好好商談。”話說得雖然客氣,可這一身講究的西裝和高大的塊頭,還有旁邊停著的汽車,都顯示了這是有來頭的。
荏南看了他一眼,這是大哥手下負責保全的秘書。大哥讓他跟上來,終究還是在意自己的,可是為什麽大哥不來,她紅著眼低著頭,讓秘書和那無賴交涉。
那人也是個欺軟怕硬的,看了不經事的女學生就欺負,見了不好惹的就想溜,他牽著的小姑娘走慢了一點,便被狠狠擰了臉,一下子大哭起來。
荏南這下氣不過,追上去攔住那男人教訓道:“你欺負她做什麽?”
那人強辯道:“這是我侄女,沒爹沒媽在我家吃我的住我的,我怎麽不能教訓,外人管人家家事做什麽?”說完那人瞟了眼身後的男人抱起侄女快步逃了
“你……”荏南還要繼續追,秘書勸她:“小小姐,這事不好追究。”
荏南也知道這是別人家的事,隻是掐了下那個小囡的臉,不管警察還是婦幼保護會,大概是都不會管或管不了的,可她看著那個小囡被那男人胡亂抱著哭個不停,那男子嫌煩還又掐了她一下,便覺得傷心。
她年幼就失了父母,偏又有些遺產,那些父親離鄉後多年沒聯系的親戚一下子全湧出來了,為了爭奪她的撫養權,個個爭得跟烏眼雞一樣,仿佛都將她當親生女兒看待。
她還記得那鄉下來的表姑媽面紅耳赤地和五叔公吵架,說五叔公要養她就是為了給自己那不中用的癡肥兒子找童養媳,自己是她親姑媽肯定是最貼心的。
五叔公就爭辯說表姑從來重男輕女,家裡的姑娘從來落不著好,打水洗衣燒飯喂豬,為了省柴火連熱水都不讓用,大冬天的洗衣服洗得滿手都是凍瘡,幾年下來,再好不了了。
表姑媽被戳了痛腳,就從後面戳她的肋骨,讓她主動表態,戳得她生疼,其他的親戚也趁機加入了混戰。
荏南抿著嘴不說話,隻抱緊了她的熊寶寶。
一個個都吵得沸反盈天,一個個都聲嘶力竭地說著自己對她多好,荏南把頭埋進熊娃娃裡,可是也擋不住那些聲音傳進來。
她站起來跑了出去,大人們都想捉住她,一雙雙手在她的身後張開,馬上就要抓住她了。荏南用盡全力跑著,小小的心髒快要爆炸了,卻在轉角上撞上了人,摔倒在地。
完了,要被抓住了,沒有人保護她了。
荏南坐在地上,紅了眼圈,一雙手溫柔地將她托了起來抱在懷裡,荏南下意識環住他的脖子,是慶之哥哥。
他沒有問荏南怎麽了,隻是和她說,“別怕。”然後便這麽抱著荏南,穿過掛著白綢的靈堂,走到那群虎視眈眈的親戚當中。
“各位,荏南的父親江徳懷在生前已經立下遺囑,將她交給我們江家撫養直至成人,有勞大家操勞荏南父親的葬禮,如今頭七已過,江某會安排車馬送各位回鄉的。”
這下炸開了鍋,窺伺已久的親戚們哪裡肯放手,當即各種攻訐,“我們才是荏南的親人,你算什麽人?”,“你們家就是貪圖荏南家財產。”,還有拿擋槍來說事的,“人就是你阿爸害死的,你們還敢在這裡裝好人?”臉上的猙獰越發露骨了。
小孩的心思是最敏感的,荏南轉過頭不去看那些臉,把自己埋在慶之哥哥的肩頭,小小的手環得更緊了。
江慶之沒有急著反駁,而是摸了下懷裡小囡的頭,半低下身子撿起之前落在這裡的熊寶寶,拍拍乾淨還給她,才推了推眼鏡,說道:“諸位,關於荏南的去處,是荏南父親生前在律師的見證下立下的遺囑,現在遺囑和複印件都保存著。”
“徳懷死前中了槍,肯定是昏了頭了,那哪裡能算數!”
“算不算數不是你我說了算的,是法律說了算的,立遺囑時荏南父親神智完全清醒,當時我父親與荏南父親自知前路危險,都立了遺囑,一方死了的話另一方便要照顧留下的子女和遺孀,我父親的遺囑也一並在律師那裡存留,各位也大可自己找律師谘詢看看,若要打撫養權的官司,贏面有多大。”
“你少嚇唬我們我告訴你,你們家就是想謀奪徳懷家產,我們這些可都是頂親的親人,哪能叫你得逞!”
“財產全部都歸於荏南一個人,在她成年前將會由信托基金管理,是荏南父親在生前入資的國安信托基金,是葉鴻英先生等人創立的,葉先生原來是北洋政府農商部顧問,在上海極有威信,自然會守信。”
眾人沒了理由,可又不肯撒手,便在那裡耍潑,江慶之一臉淡漠任由他們吵,隻是伸手將荏南的小腦袋往自己懷裡按,蓋住她的耳朵,不讓她聽到那些話。
等他們也嚷嚷累了,才繼續說:“江先生在遺囑上還寫明了拿出一部分回饋鄉裡和族親,我們家與荏南父親同根同源,願意加厚三分,但遺囑也同樣寫明了如果在撫養權上有所糾纏,這筆錢便取消。”
他的鏡片閃過光,“各位是想拿著這筆錢回鄉好好經營,還是在這裡就地找個律師與我家打官司,江某都無意見,反正結果對我們來說不會有任何區別,但對於各位來說有沒有區別,就需要你們細細掂量了。”
此時他也不過是個剛成年的少年,可背挺得筆直,神情堅定,眼神能直看進人心裡去,站在那裡,便誰也不能忽略他。
親戚們面面相覷,又悉悉索索商量了一陣,到底妥協了,江慶之絲毫不意外,客氣地將眾人送走回旅館,留下荏南和他兩個人。
他將荏南放下,自己蹲了下來和她平視。
“荏南,和我回家好嗎?”
除了父親去世的第一日,荏南之後都沒有哭過,她太小,還不理解為什麽前幾天還在讓她騎大馬,帶她去遊樂場的阿爹怎麽就突然死了,怎麽就“再也回不來了”,她怎麽就成了“沒爹沒媽的孩子了”。
這些話她都聽不明白,所以隻抱著自己的熊寶寶,什麽都不聽。
可不知道為什麽,慶之哥哥明明沒有哄她,也沒有罵她,可眼淚就是止不住,連鼻涕也流了出來。
江慶之歎了口氣,掏出手帕擦她的眼淚,然後放在鼻子上,哄她說:“用勁。”
荏南哼哼地出著氣,江慶之替她擦乾淨後,將她小小的身子抱進懷裡。
“以後我就是你的大哥,你就是我們家裡的囡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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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安信托公司成立於民國17年(1928年)6月,為葉鴻英、諸廣成、王子崧、葉蔭三、徐滌生、汪國璿、張雲樵、沈錫榮等所發起。同期大概有十幾家信托公司先後成立,其後因為“信交風潮”而大量倒閉,1928年後隨著民族資本主義的發展而複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