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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泥(H)》轉賣
李家村很多人一輩子都沒出去過,阿媽就是其中之一,她的娘家在村子東面的儒裡村,此去不過二三裡。她是家裡老大,她爸爸早前聽說不是本地人,約莫年輕的時候逃難來到這裡,娶了當地的姑娘,算是正經落了戶。

 

 平常自己開墾了荒地,或者在山裡打獵維持生計,卻沒有想過出去討生活。阿媽小時候也問過爸爸外面是什麽樣子,在爸爸的描述中,外面的人跟他們沒什麽差別。就是心眼不大好,坑蒙拐騙多,一不小心就容易著了道。

 

 阿媽有一個弟弟,小時候就頑皮難馴,不好好讀書,鬼主意卻很多。長大之後跟著村裡的混子出去打工,一去好些年,即使回來也是兩手空空,兜裡掏不出來一分錢,還要挖空心思從家裡搜刮點走。

 

 她結婚的時候,二弟弟回來,當時送給她一隻金戒指當新婚禮物,雖然尺寸有點不大合適,阿媽心裡也好歡喜。弟弟有出息,走上正道,在婆家面前腰杆子也更硬點。

 

 只是好景不長,沒過兩年,一道出去的人回來說弟弟給人抓了,現在在坐牢。一家人愁雲慘淡,爸爸去城裡打聽情況,沒見到人不說,還叫人抓住打了一頓,門牙掉了兩顆。從那時候起,爸爸更加不願意子女出遠門。

 

 後來,她當家的出去被騙,落下一身毛病。大弟弟說起來,才知道是二弟弟慫恿,一切都是安排好的。根子爹怕她難受,所有事情都瞞著,隻說沒遇著好人。

 

 可不是沒遇見好人嗎?二弟弟以前不壞的,即使在家裡調皮搗蛋,很有些小聰明,不會把壞主意打在親人頭上。就是出去了一回,外面的花花世界迷人眼,好好一個人教壞了。

 

 根子爹死得時候擔心家裡,特意囑咐了一番。二弟弟前些年坐牢,不為別的,跟人聯手販毒,背了黑鍋。這人啊,一沾賭毒之類的東西,再好的良心也沒用了。家裡本就不景氣,實在折騰不起。

 

 他跟阿媽的看法一樣,外頭的錢不好掙,外頭的人都長兩個腦袋,玩不過人家的心眼。他知道自己的病給家裡拉下了大窟窿,依他說,根子大了不要花錢娶媳婦,買一個好好過日子,最主要別放他去外頭,苦點就苦點,這都是命。

 

 阿媽牢牢記著丈夫的遺言,好在家裡幾個小的懂事聽話,大部分事情按照她的設想在進行。偏偏出了陳嬌這樣一個變數,果然,城裡的女人不好招惹。早知今日,挑個粗粗笨笨、能生會養的,也絕不會挑上陳嬌。

 

 根子一旦出去,她就要失去這個兒子了。

 

 李長樹早些年當腳夫,在外頭行走過幾年,倒不似阿媽等人偏見根深蒂固,但是對於山外頭的人印象也不怎樣好也就是了。阿媽這些日子愁眉不展,一想起兒子已經要準備出去,就如熱鍋上的螞蟻。天天喊兄弟過來想辦法。

 

 李長樹覺得她杞人憂天,“先不說其他,我知道根子是個孝順孩子,不會丟下你。何況花兒還在上學,這一大攤子哪裡離得了他?”

 

 “我也說啊,根子那個性子隨咱爸,強牛似的。那石礦多危險啊,哪年不出幾條人命,他要有個事,唉,我對不起他爹啊。”

 

 “我再說說他,他也是一時著急,想著家裡的帳總也還不清。家家戶戶都打算蓋新房了,年輕人心焦氣躁,都一樣。”

 

 阿媽端著一碗茶,臉色戚戚然,盯著虛空發了一會兒呆,“你好好幫我勸勸。越長大越不愛聽我說話,你這個舅舅的話倒還聽幾句。”

 

 在李存根一天休息日回來,李長樹找上門來,阿媽燒了兩個菜,舅甥倆喝了幾杯。李長樹倒是不準備直接要求李存根不準外出,只是問他怎麽突然想去外頭看看。

 

 李存根多喝了幾杯解乏,臉色在火光下紅紅的,想了想道:“想看看外面是怎麽一個好去處,到底有什麽東西,跟山裡哪裡不一樣。”

 

 “左不過也是一樣的人,兩隻眼睛一個鼻子,吃穿是比我們好些,好不過皇帝。也要吃喝拉撒,該生生該死死,沒啥不一樣。”

 

 “肯定有不一樣的地方。舅,我才二十歲,見過的人大同小異,大家想的都一樣,活法都一樣。家裡大大小小的差距一眼瞧出來,沒意思。我想看看更厲害的人,外頭的人都是怎麽生活的,他們想什麽?都不種地是怎麽賺錢的,他們讀什麽書,什麽時候結婚……”

 

 阿嬌跟他說過的,他們從小到大在學校待得時間比在家裡還長,現在親戚介紹都很少,大家自由戀愛、婚姻自主。她和男朋友就是那樣的,她去過好多地方旅遊,見過金發碧眼的外國人,會好幾種語言。

 

 她說的那些,因為沒有見過,連作為參考繼而發揮想象的空間都沒有。他們之間,差距確實太大了。

 

 他不想輸,不想輸給一個她心裡的想象,他想看看她喜歡的人、生活的環境是什麽樣的。或許連比較的資格都沒有,即使最後一敗塗地,也想試一試。他們之間的緣分是上天注定的。他想走出去看一看。

 

 兩人喝酒喝到半夜,聊了許多,李長樹也是不理解外甥到底為什麽那麽執著去外面瞧瞧,似乎真給人迷惑了一樣。倒是看出來,李存根決心已定,即使搬出家裡的處境,上老下小的現狀,也撼動不了他分毫。

 

 不好跟姐姐交差,這事就是自己信誓旦旦應下來的,被問起的時候頗為無奈。阿媽眼淚沒忍住,撈起腰上的圍裙擦了好幾把,嘴裡直嘟囔,這孩子怎麽了。

 

 李長樹雙手背在身後,自欺欺人道:“再看吧,小孩子一天一個想法興許過兩天就不想出去了。”可是他們都知道,李存根早熟的很。教育裡父親一角缺席,他隻從母親身上學會了溫柔與生活給予的逼迫,每當家裡該有主心骨做決定時,只能蠻牛般橫衝直撞。即使摔得頭破血流,也只能自己一步一步試探。

 

 阿媽哀哀怨怨,繼而怪上自己,“不該由著他啊,不該買這個媳婦啊,城裡人跟山裡人到底處不來啊。如今他媳婦懷不上了,他又非她不可,倒是慫恿出去了,人跑了根子可怎整?”

 

 李長樹臉色嚴肅起來,追問好幾遍,確定陳嬌懷不上了,也憂心起來。阿媽哭著道:“你不知道,根子對他媳婦太上心了,不是我做婆婆看不過眼,哪家丈夫都沒有他疼媳婦,一頭扎進去不管不顧的,又是個不到黃河不死心的性子,如今為了他媳婦連命都不打算要了。我造孽啊,攤上這麽個兒子。”

 

 “不行,這個家不能垮,我沒臉去見他爹。根子媳婦不能生了,留在家裡禍害她也禍害根子。”阿媽朝兄弟看一眼,李長樹就明白了她的意思,“這哪行,你也說根子上心的很,給人送走了不得鬧。”

 

 “那我就死給他看,反正我活夠了,早點去見他爹沒啥不好。你幫我注意點,當初秋菊那事兒就辦得挺好,依我看咱們也那樣辦。總歸是個去處。”

 

 當初他們村有個買來的媳婦叫秋菊的,也是跑了好幾回,懷了好幾胎都給弄掉了。後來買她的那家實在降她不住,便把人轉賣了,重新買了一個。

 

 “那,那秋菊最後死了哩,太造孽了。”

 

 “也沒人不讓她活,她自己想不開誰有法子?”

 

 李長樹猶豫著,忽然想到那天根子坐在火邊哭,當時以為他手疼。哭成那樣,滿眼通紅,忍得渾身發抖也沒忍住,分明是心疼他媳婦跟孩子。到底年輕,遇到個人就掏心掏肺,用情太深。經歷多了,大概就不會了。

 

 “你好好看,找個不需要生孩子的寬厚人,不至於磋磨她,也算我對得起她了。你姐姐我大半輩子過得苦,如今半截身子入土,就想抱抱孫子,到時候入棺材也能閉眼了。”

 

 李長樹耐不住阿媽又哭又求,只能答應幫忙看看。不巧,過了兩天他去窯口丈人家辦點事,就聽說一家人想買媳婦。仔細打聽了一下,家裡三個孩子,去年老婆哮喘病突發去了,家裡一大攤子不好開交。生活也富足,聽說自己開了個菜鋪子。

 

 這麽急,一來家裡確實需要這樣一個人幫忙操持,二來那男人才四十來歲,前頭媳婦長得漂亮,第二個也不願意將就,非要挑個好看的。問了一年了,不能生育的正好,但要長得好。

 

 李長樹把這事給阿媽說了,阿媽立時拍手道:“可不是緣分,正尋這一樁事,就自己來了。你問沒問,那人家怎麽樣?男人脾氣好吧。”

 

 “家裡老人都死了,他就是愛打牌,前頭媳婦因為這個跟他鬧別扭好多年,去年聽說不打了關系才好起來,哪裡想到媳婦就死了。三個孩子兩個女孩一個弟弟,都十來歲了,管不著了,過兩年說親自有他爹。”

 

 “天下哪有十全十美的,這人家條件不算不好,怎麽想著買媳婦?再娶一個不是好。”

 

 “那個人也是怪,一來不想再生娃,應該是害怕前頭媳婦生的受罪,也算有良心。就這一條哪家願意嫁姑娘,二來又要長得好,還不是一般好,他人不是很大方,只有買了。”

 

 阿媽思索了一會兒,越想越覺得行,歡喜起來,“就是太遠了,從這裡過去城城鎮鎮路上走好幾天,你一個人帶她過去能行嗎?”

 

 “就是遠了好,近了根子知道了有的鬧。”

 

 “我也說遠了好,怕你路上不方便。”

 

 李長根擺手道:“有啥不方便,決定了我就再訪訪,爭取趕緊把她送出去,根子那活兒太危險。”

 

 陳嬌身子自從流產後,許久沒緩過來,身上沒有力氣。又因為月子裡受了寒,也沒有什麽大病,就是一點小毛病鬱積於身,難以恢復以前的硬朗。

 

 那天,也是很平常的一個早上,她吃了飯在院子裡溜達了一圈。院壩邊上的那顆棗樹葉子早已落光,枯乾上停著一層厚雪,大地一派肅冷,豬圈後面的竹林青青蔥蔥,對面山上空悠悠傳來兩聲鳥鳴,天地落闊。小秋千還在牆上掛著,那一排排整齊的乾苞谷和乾辣椒,喜氣洋洋,年味兒在以極慢的速度退去。她無聊,多看了兩遍,這就是她記憶中對於李家院子最後的記憶。

 

 阿媽站在門邊,手上提著一個包裹,一副要出遠門的樣子。陳嬌走過去,還沒從她身邊過去,阿媽攔下她。原來那個包裹不是阿媽的,是阿媽給她準備的,厚衣裳厚鞋襪。

 

 陳嬌聽她說想把她轉賣之後,並沒有任何反應。阿媽微微低著頭,“姑娘啊,你跟我家八字不合,繼續處下去沒什麽好處,我們家裡窮,想來你也一直過不慣。我是個不中用的人,這一畝三分地就是我的命。你也別怕,我沒那麽狠心,那家有三個孩子,你不用再受那折騰,那男人手上勤快,家裡置辦地整齊齊當當,啥都不用操心。你只要好好過日子就是了,興許啥時候我去看你。等我死了,欠你的閻王爺都記著,做牛做馬都還給你。”

 

 陳嬌不想聽她說那些廢話,直截了當道:“我不能生了,我知道你不想要我。不如把我放回去,我也能把錢還給你。”

 

 一下被戳破心思,阿媽臉上訕訕的,“不是那話,也沒那規矩。”

 

 陳嬌就這樣跟著李長樹走了,在她千方百計想跑的時候總是不能如願;如今沒有那念頭,又毫無征兆、正大光明離開了這裡。命運啊,真是玩弄人。

 

 李長樹看在陳嬌身子不好的份上,路上不是很著急,看她也不嚴格,遇人問就說帶閨女走親戚。兩天之後,他們在一處縣城住下,聽說那一家明天就過來接人。李長樹開了一間賓館,標間,他睡在外頭,陳嬌睡在裡頭。

 

 晚上前半夜實在冷得很,陳嬌聽見李長樹翻來覆去許久沒睡著,小聲抱怨幾十塊錢花得不劃算。她一直睜著眼睛,懷裡抱著遙控器,聽到床頭鍾表走到凌晨兩點,悄悄將溫度調到三十度。

 

 不一會兒房間裡就熱火起來,暖融融的跟家裡烤火沒什麽區別。李長樹舒服了,不過幾分鍾的工夫就睡熟了,鼾聲呼啦呼啦的。陳嬌翻身下床,異常冷靜,穿好衣裳,她一直想著如果李長樹醒了,她就借口要上廁所或者肚子餓。索性,李長樹睡得很沉,她拉開劣質木門時發出的咯吱聲也沒有吵醒他。

 

 她咽了一口唾沫,從從容容出了賓館大門,看了一下路況,並沒有像大城市隨處都安攝像頭。隨便挑了一條路,走了幾步突然就開始跑起來,越跑越快。冷風灌進頭皮、灌進衣領、灌進喉嚨,難受得想吐,她也不敢停下來,一直跑到一家二十四小時便利店旁邊,這才蹲下來喘氣。

 

 她抓著衣領,雖然有些難受,並不想哭,然而情緒不受控制,哭得喘不上氣。到最後,感覺已經缺水到沒有眼淚可以流,陳嬌才站起來。

 

 她望著空曠、一個行人也沒有的長街,輕輕說了一句話,‘再見了,李存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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