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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風聽風》《元平三年》一
元平三年是裴融為郗紹守寡的第三個年頭,媒婆周娘子還是對她下手了。
周娘子是清平鄉第一名嘴,三年前田婆家的大黃狗要配種,都是委托的周娘子。田婆是裴融的鄰居,裴融便想,或許自己正是在田婆委托周娘子給她家大黃狗配種時被盯上的。
郗紹的母親鄭氏被周娘子說動,特意來勸裴融。
“阿融,郗紹也去了三年了,按照佛經裡講的生死輪回,郗紹已經投胎去往生了,你也別惦記他,妨礙他投胎過好日子了。”
郗紹沒了以後,鄭氏開始信佛。
裴融讀過聖賢書,在她看來,什麽佛門道義都是用來蠱惑人心的玩意兒。鄭氏這般虔誠的對待佛祖,照樣一日日的衰老憔悴。
“娘,郗紹才去了三年,你都沒忘了他,我怎麽能這麽快忘了他呢。”
“郗紹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你叫我怎麽忘了他?他又不是你身上的肉,你和他做了不到半個月的夫妻,忘了他很容易的。”
“我不去。”
“裴融,你還敬不敬我這個做婆婆的了?”
裴融說:“不敢。”
鄭氏又勸:“好歹去見見嘛...萬一看中了呢?”
“若有看中的,我還會為你兒子守三年寡?”
“你...”
裴融怕鄭氏真生氣了,立馬抱住她的胳膊,聲音嬌軟道:“你是郗紹的嬢嬢,我把你當親母親的,你給公公守了幾十年寡,我才給郗紹守了幾年呀。我還不寂寞呢,等我寂寞了,自然就找人再嫁了。”
鄭氏被裴融拿捏得死死的。
三年前郗紹撰文抨擊新帝,被下令處死,郗家人盡被發配至清平鄉。
過了半年,新帝誕下太子,大赦天下,郗家其他人都離開了清平鄉,去過好日子了。鄭氏要裴融也快回鄴城裴家去過她的好日子,但裴融不肯。
她自己要賴在這,誰還能趕走她呢。婆媳二人三餐一宿都在一塊兒,也從起初的彼此看不順眼變成了相依為命。
鄭氏歎一口氣,唏噓道:“家裡總得有個年輕男人乾活吧,這幾年我腿腳還利索,你不覺得麻煩,再過幾年呢?”
“不要去。”
裴融堅定意志,說什麽都不願去的。可她耐不住鄭氏天天在她耳旁嘮叨,最後隻得打發她道:“我就去見一面,若我看不上,你往後可別再提這事了。”

周娘子見裴融答應了,高興得恨不得立馬發布告,告訴整個清平鄉說自己撼動了郗家的婦人。
委托周娘子的男方是清平縣令手下的一個主簿,名劉梵,二十有三,未有婚史。年初時裴融陪著鄭氏去東山拜佛,劉梵對裴融一見鍾情。得知裴融是郗公遺孀,劉梵自覺配不上裴融,便花了半年時間考取功名,求得一官半職,才敢找人去裴融面前提親。
周娘子約他們在畫舫見面,她陪著裴融,一路說了許多劉梵的好話。
裴融來見劉梵,是為了應付鄭氏,會面時,她存心刁難劉梵。
“你官居幾品?”
劉梵說不上話來。
裴融又問:“你家老爺官居幾品?”
劉梵依然說不上話。
裴融的亡夫郗紹生前官至侍中,是長安名士,區區清平縣令之職,裴融哪會看在眼裡,就更不論他一個縣令主簿了。
劉梵官職雖小,可他志氣高。
他不卑不亢對裴融道:“陛下下令讓縣令大人協助裴公在清平鄉修建佛寺,大人命我招待裴公,我一定會在裴公面前好好表現,得裴公賞識的。”
周娘子給劉梵使了個眼色,劉梵沒看見。
裴融聽罷,只是淡淡道:“是嗎?可我並不在乎你的官職大小,前程如何。你個頭太矮,我隻喜歡比我高的男子。”
劉梵怔訝,愣了起來。
官職低可以升遷,身形胖可以減重,可個頭矮卻沒法再長高。
裴融對周娘子道:“清平鄉的寡婦也不止我一個,你就放過我吧。我還要回去陪母親用膳,不奉陪二位了。”
尋常人做出這舉動,會讓人覺得無禮,可若是裴融,責令人覺得她應當如此。
望著她冷冰冰的背影,劉梵道:“也許是我癡心妄想了。”
周娘子氣得朝他單薄的背上重重拍下去:“誰讓你瞎顯擺的。”
“我...我顯擺什麽了?”
“你知道她是郗公遺孀,但你知道她姓什麽嗎?”
“裴...姓裴。”
“你知道是哪個裴嗎?”
“不知。”
“鄴城裴氏!”
“等等...鄴城裴氏,豈不正是要來主持修佛寺那位裴大人的裴氏?”
周娘子見著劉梵是真的不知清平鄉外事,解釋給他:“你口中那位裴公,是她親哥哥...三年前郗公撰文抨擊聖上,而裴公卻正是聖上親信。妹妹被流放到窮鄉僻壤,哥哥在長安享受榮華富貴,從前郗家是罪人,不來接她情有可原,可大赦以後,也不見裴家人管她的。你說說,這兄妹關系能好嗎?”
劉梵這才知道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自己扇自己兩個嘴巴,問:“那我要怎麽補救?”
“哎。”周娘子歎氣,“她是鄴城裴氏的千金,她的丈夫是長安第一名士,你讓她如何放低眼,青睞你呢。天下好姑娘一大把,你也不要肖想你不該想的人了。”
“可她總不能為郗公守寡一世。”
周娘子道:“你等得了就等吧,反正她都等了三年,還是沒能放下她亡夫。”

劉梵在裴融那裡失的利,決心要在事業上討回來。他花了半月探聽來裴公喜好,得知他好酒與色,便特意去郡守尋來最貴的酒,又挑了清平鄉最漂亮的姑娘調教一番。
裴兗抵達清平鄉時是個微風和煦的天。
新帝登基沒多久,為穩民心,官員出行一切從簡。裴兗此行隻帶了幾名工匠,就連跟班仆侍都沒隨行。
劉梵在東山腳下接他,他遠遠地瞧見一行人,為首之人身姿不正地騎一匹白馬,他一路緩行,只顧觀賞兩岸山色。
劉梵暗暗感慨,果然是長安來的人,隔著半裡地都能感受到他的風度。那人只要出現在你視線裡,就能讓你移不開眼。
劉梵微怔時,裴兗已經行到了他面前。
他在馬背上懶洋洋地問:“可是劉道林留主簿?”
“正是。”
劉梵朝他作揖,還想說自己精心準備的腹稿,裴兗打斷他:“先去驛館吧,要下雨了。”
劉梵抬頭望一眼天,碧天白雲的,完全沒下雨的跡象。
但他不敢質疑裴兗,便也調轉馬頭,跟在裴兗身側。果不然,才翻過山頭,雲層聚驟,漸漸變成烏青之色。
劉梵驚訝道:“大人怎麽預料到要下雨的!”
“猜的。”眼看天邊濃雲滾起,一場雨將至,裴兗仍是慢悠悠地騎著馬,“我每次出遠門必縫雨天。”
說罷,裴兗執起馬鞭朝馬屁股使勁一鞭,馬蹄快奔了起來,他回頭對劉梵道:“愣在那等著淋雨嗎?”
劉梵立馬快馬加鞭跟了上去。
到了驛館,劉梵安頓好裴兗和工匠們,最後留在裴兗屋中,將他調教好的婢女獻給裴兗。
裴兗輕抬眼皮,“就這?”
就這已經是他們清平鄉最漂亮的姑娘了。
“裴大人,清平鄉地處偏關,比不得江南水土溫軟,長安大氣磅礴,朝朝霞霞已是清平鄉最有姿容的女子了。”
“這等薄柳之姿也敢稱鄉花,罷了,陛下命我來修建佛寺,我亦當清心禁欲,敬守佛門,還是把你們的鄉花送回去吧。”
“那酒呢?”
“酒我便收下了。”
劉梵松了口氣,裴兗收下酒,自己的功夫沒白費。
他不便再打擾裴兗,直接告退。
回程時他一路想著裴兗,不覺腦袋撞了門框。這位裴大人是不太容易讓人忽視他的存在,舊時鄴城裴氏的嫡子,今是陛下跟前的大紅人,權勢富貴裡浸潤的世家公子,風流無邊。
劉梵以往沒見過這樣的人,他知道自己以後也大抵不會再見到這樣的人了。
清平鄉是個小地方,沒出過什麽大人物,往來富貴名流也並不少,劉梵目睹過許多風流名士,他們各有風華,可沒人似裴兗這般能叫他隻用一面就徹底銘記的。

隔日一早裴融陪著鄭氏去東山,到了東山碰到官兵,才曉得修寺工程已經開始,施工時,平民百姓禁止靠近東山。鄭氏隻得在山腳下拜一拜佛,婆媳二人打道回府。
裴融道:“這些官兵還真是蠻橫。”
鄭氏說:“各司其職,人家也是盡忠職守。”
到了市集上,鄭氏碰到平日一起奉佛的老姐妹,便受人家邀請上門去嘮嗑了。裴融聽不得吵,就自己回了家。
她和鄭氏住在一個雜院裡,門口掛著一個歪斜的木牌匾,木質有些腐爛,木牌匾上用新漆寫著一個“郗”字。
郗紹是世人眼中的逆賊,清平鄉的鄉紳都不敢靠近她們的宅子,此時門口停著一頂轎子,裴融不必多想也知道來者是誰。
裴兗昨天到清平鄉,街坊鄰裡都傳遍了。
幾個小姑娘躲在草垛後,偷偷望著這位長安來的郎君。裴融把她們一一揪出來,問:“要進門坐坐麽?”
她好心邀請,小姑娘們避她如瘟神,頭搖的似撥浪鼓,只差發不出鋃鐺聲了。
“不,不了。”
“那還留我家門口做什麽?”
小姑娘們撒腿就跑。

豆蔻年華的小姑娘面皮薄,都兩句就紅臉,裴融看著她們一哄而散的背影,像被趕的鴨子似的,覺得可愛極了,不禁笑出來。
“逗小姑娘這麽有趣?”
身後傳來一個漫不經心的聲音,她及時收斂笑意,換上冷斂的神色,回頭道:“關你何事?”
裴兗習慣性地伸手掐她臉頰,隻掐到一層薄薄的皮,他負氣地收回手,道:“本就醜,瘦了以後更是一臉刻薄。”
裴融聞言也不生氣,她是在這位兄長大人的數落之下長大的,從小到大沒從他嘴裡聽到過一句好話。她做出一副與己無關的樣子來,問他:“陛下命你主持修建佛寺,你不應去東山待著?”
“過幾日去。你也知道多少雙眼睛注視著我呢,我就算裝模作樣,也要來看你一眼,免得落個六親不認的罪名。”
“你會在乎別人的罵名嗎...”裴融喃喃,說罷又覺自己在他面前氣勢弱了幾分,於是又強硬地挺腰仰首望向他:“好了,你也來見過我了。可看清楚了?我活得好好的,你可以走了吧。”
“臭脾氣不知跟了誰。”他數落一句,片刻卻又莞爾道:“也罷,爹娘走得早,是我沒教好你,怪為兄的。”
裴融耐性不足,趕他道:“你滾不滾?”
“清平鄉巴掌大點兒地,你讓我怎麽滾?開門,迎我進屋。”
裴融定定看向他:“這裡是郗家,我給你開門,你有臉進門麽?”
“當年是郗紹自己忤逆聖上,我不過奉令行事,不殺他,就該我被革職了,你舍得?”
三年前賀氏奪權,國號由秦改做魏,裴兗得新帝賞識,年紀輕輕便任郎中令一職。而郗紹性本自然,不願入仕,聽人說諫議大夫是能彈劾帝王的,才想方設法謀了這職位。
誰料他上任第一件事,便是彈劾新帝為亂臣賊子,裴兗身為他的長官,親自送毒酒給郗紹。
郗紹一死,裴兗更是坐穩郎中令之位,縱他平日行事囂張,朝中多有人彈劾他,都未能動搖他的位置。
“我巴不得你早死,只可惜,你的十條命都不敵郗紹一條命貴重。”
有人之死重於泰山,郗紹便是這一類人,至今仍有一幫文人志士奉郗紹為偶像,撰文歌頌他不畏強權。
與蔑視權貴成對比的,則是裴兗這一類人。士大夫們閑來無趣,清談之余總要拿裴兗來數落兩句,斥他有辱裴氏門楣。
鄴城裴氏,自燕末以來一直是清廉正直象征,秦滅燕後,裴氏也不曾向強權妥協,怎料到了賀氏奪權時,裴兗枉顧祖上教誨,甘做賀氏走狗。

郗紹剛死那一年,抨擊數落裴兗的文章和悼念歌頌郗紹的文章同樣多。後來隨著清談之風的衰落,裴兗耳根子才漸漸清淨下來。
他倚著郗家大門,由上而下睥睨著裴融,“郗紹的確是個有種的人物,可他對著你硬的起來嗎?”
裴融被他一句話氣得渾身發抖,以前學的那些禮數規矩都拋諸腦後,她端起門前洗衣的汙水,朝裴兗潑去:“你有多遠滾多遠吧!再讓我見到你,我會殺了你的。”
“用什麽殺我?”他眉頭挑起,混蛋地衝著裴融笑,目光意有所指地落在裴融起伏的胸線上。

手中還有半桶汙水,裴融毫不留情面朝他那張可惡的臉上潑去。
裴兗不想走,但濕衣服濕臉的,叫鄉鄰看到太丟臉。他掏出方巾擦了把臉,露出英俊逼人的眉目,衝裴融邪笑道:“好妹妹,咱們來日方長。”

四千字,當雙更了

兄妹兩個名字總是搞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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