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日,春雷始鳴,雨意綿綿。
桑絮身披雨衣蹲在花圃邊用小鏟子翻土,手上動作格外小心,還是沒少挨玫瑰花枝上的刺扎。
她在家裡找了一圈沒見著張婉君從前用的那種白色線織手套,隻好輕裝上陣。扎便扎吧,也就疼那一下,總好過盛夏滿院子荒蕪雜草,她心想。
“有人嗎?”
來人拍打鐵藝大門,發出“咣咣”聲響。桑絮從花枝叢中抬頭,看見了門外站著的郵遞員,他綠色的製服大多被細雨染濕,肩膀、手臂和胸前的綠深淺不一。
“誒,小姑娘,有你家的信。”
桑絮放下小鏟,在盛了雨水的小盆裡洗洗手,跑去門邊。
郵遞員直接把文件夾大小的件從欄杆中遞給她,“你打開看一下,寄得加急加密的東西,是不是有什麽貴重品,你驗完給我簽個字。”
桑絮點頭,沿虛線撕開,硬殼的信封裡面只有一張薄薄的紙,她撐大封口看一眼,又翻過來看信封面。
上面沒有寄信人,只有收信人,給桑儒的。
“沒問題吧,簽個字。”
“謝謝。”桑絮在收件人那欄寫上自己的名字。
她把信封放在雨衣下面,跑進了屋。
剛在外面怕信件淋了雨,她沒細看,就瞅了眼是個紅頭文件。等她把雨衣掛去衛生間門後,又重新來到客廳拆開桌上的信封,讀完才確定這是一則調任通知。
是桑儒的工作調任通知,寄到了家裡來。
*
手機響鈴時,丁怡正靠著床頭,左手給右手塗指甲油。
她不慌不忙地把刷頭插回瓶中,對著右手吹了吹氣,才伸手去接電話。
鈴聲剛巧斷了。
點進去看,來電人令她面上一喜,迅速回撥過去。
“想我啦?”她唇角勾著,話音拖了笑腔。
不知對面的人說了什麽掃興的話,她剛上眉梢的喜悅一點點消退,不甘與氣惱取而代之,“你不敢做壞人,我替你來不好嗎?”
一句話讓電話兩端各自陷入沉默。
頭頂上的富麗堂皇的水晶燈照得丁怡微微闔眼。
她在說完那句話後就立即意識到自己用過於強硬的語氣拆穿桑儒心底的那些難以啟齒的糾結並不是一件討喜的事。心思轉了過來,話也就能隨之放軟,她輕歎一聲,“師哥,嘉寶很想你,每次你離開南安,她都會難過好幾天,爸也是。你知道的,從景春把你升職調任到這邊,不是一件容易事,爸費了很大的勁,找了許多他往日不願動的關系……師哥,我們一家人都在等你。”
桑儒站在漆黑的院子裡,料峭春風吹得他指尖夾的那抹猩紅越燃越快。
“你不該打擾到我女兒。”
“師哥,她早晚都要知道的,等她和你一起來南安,等她融入我們的家庭,一切都會好的。我也有女兒,師哥,我會對她好。你也對嘉寶好一點、公平一點好不好,她也是你的女兒。”
桑儒遠近有別的話並沒有惹丁怡不快,她甚至話語放得更輕軟了些,能讓人狠不下心。
“她不會去南安。”
一隻煙畢,桑儒掐斷電話。
躲在客廳窗邊的桑絮看他掛了電話也沒有回來,只是孤身守在黑暗中,燃起第二根煙。
這是她第一次見桑儒抽煙。
*
五月下旬,桑儒的工作調至南安。
桑絮沒說什麽,也沒問他多久回來一次,為什麽他不帶上女兒一起,她只是安靜地站在家門口送桑儒上了車,像往日送他出差那樣。
時間一如既往無情從不回頭,活著的人要麽加快腳步追上去,要麽原地踏步被淘汰,不進則退的生存法則,在什麽時候都一樣。
對於失去媽媽的桑絮而言,爸爸的離開她適應得要更迅速更輕松一些,甚至因為他那陣子總是出差,這次長期的離開,她都暫時還沒太大的感覺。
直到六月初因為高考佔用教室放了假,突然閑下來的桑絮,在桑儒離開的第二個周末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獨。
是一種被拋棄、被遺忘的無助。
桑絮躺在床上,門窗緊閉,耳朵裡是滿屋的寂靜。
這種無聲讓她害怕,她起身去了客廳,打開電視找了一個正在播劇的頻道。她兩眼緊盯畫面,仔細看他們表演,想從故事細節入手,趁機打亂腦中固執不聽話的思緒,卻發現自己根本無法融入這部狗血生活劇中。
她克制自己不要再想,不要放大感受,她警告自己這就是再普通不過的生活,要習慣,要堅強。
心底的話在說出堅強兩個字時,眼淚順勢奪眶而出。
如果有人陪伴保護,誰想要出頭的堅強。
桑絮去衛生間,用濕毛巾蓋住眼睛,沉默著痛哭一場。
直到激動情緒被慢慢平息,她回到客廳,坐在沙發上重新看起電視劇。
這次入戲就快許多,等電視響起片尾曲,她已經能忽視心頭那抹時不時就想破土而出的負面情緒。
她關上電視,從茶幾抽屜的角落捏出一張紙條,上面是一串陌生的號碼,她在桑儒抽煙那夜,洗澡時偷偷從他手機裡抄下來的。
直覺告訴她,爸爸有事瞞著她。
其實她大致能猜到,深夜的電話,燃盡的香煙,男人被黑暗吞噬的背影和滿眼複雜的情緒,這可能意味著什麽。
紙條被她藏在這裡快兩個月,她始終沒勇氣碰。今天情緒突然的爆發倒是給了她機會去探究,畢竟心情已經這樣差勁,那也就不怕更差更消極一些。
桑絮走出家門,在兩條街外的報刊亭躊躇了十多分鍾,最終還是撥出了號碼。
“喂?”
通過電流傳來女人嬌媚的嗓音。
桑絮沉默片刻,掛斷電話。
……
“誰啊?”丁學訓看了眼丁怡,隨口問。
丁怡的視線偏轉落到正陪丁學訓下棋的桑儒身上。
男人全神貫注於面前的棋盤,一下午不曾分給她一個眼神。
再低頭看手機屏幕上來自景春歸屬地的陌生號碼,丁怡輕笑一聲,“哪有誰,打錯了吧。”
*
這天夜裡,桑絮做了一個夢。
夢裡的人都看不清臉,但她知道他們是誰,是張婉君,是桑儒,是寂聽,他們一個接著一個離開她身邊,她站在原地呐喊挽留,沒有人為她停住腳步。
畫面一轉,她回到自家院子裡,四周盛開嬌豔的玫瑰,頭頂掛著紫紅色的大串葡萄。她站在茂密樹蔭下,看見余暗正從黑暗中慢慢走向她。
他走過來,伸出手擁抱她,低下頭吻她。
他的懷抱很溫暖,手臂很有力,手掌很大,嘴唇很熱。
桑絮醒來,鋪在床腳的晨光不是她渾身汗津津的元凶。她坐在床上輕喘,心跳很快,能清楚聽見裡面“砰砰砰砰”的聲音。
她得給自己燉一盅清熱潤燥的湯,以前張婉君教過她,很簡單。
她去廚房翻找,櫥櫃裡的羅漢果放置太久都生了絨毛,只能減少食材。她打開冰箱拿出兩顆雪梨,去皮切成小塊,和冰糖、枸杞一起丟進瓷煲裡,加了半罐水大火煮開,文火慢燉。
時間漫長,她等的時候去洗了個澡。
等她穿著睡衣,濕著頭髮走出浴室,就聞見家中充盈的冰糖雪梨的甜香氣。
她去廚房關上火,隔著毛巾掂起瓷煲的兩隻耳朵,傾斜角度,小心翼翼地往碗裡倒出滾燙的湯。
升騰熱氣越來越多熏向她的眼睛,她稍稍偏頭,手上角度連帶偏轉,力度失穩,湯忽地倒在桌面上,兩塊雪梨裹著湯汁滾落在她手背上。
桑絮抖著胳膊把瓷煲放平在桌上,手迅速遞去水龍頭下來回衝洗。
泛紅的皮膚上終究還是起了一層透光水泡,疼得她眼淚都出來了。她在家裡沒找到燙傷膏,於是用院子裡的井水冰了一條毛巾包裹傷手,拿了件外套出門買藥。
大門是老舊的鐵鎖樣式,她站在鐵門外,單手抖抖索索對不準鎖眼。
灼熱的疼痛感混著烈日,令她額頭生出汗珠。她舉起左手,用露出毛巾的手指輕輕按住鎖身,不敢大動彈,稍微一碰就是扎心的痛感。
她右手用力往鐵藝門上推,借力上鎖,但鐵門不固定,鎖身又太靈活,幾次嘗試都沒鎖住。
桑絮決定放棄,不鎖了,反正家裡沒什麽值得人偷。她正要轉身,後背突然變得陰涼。
有人替她遮住了豔陽與高溫。
她偏頭看,余暗站在她身後側邊。
他沒有看她,只是伸出手捏住鎖,她配合地松開。
視線落在他取代她手指位置的雙手上,輕巧用力,“卡吧”一聲,鎖眼被牢牢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