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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成熟時》23
自那天外出後,桑絮發現桑儒仿若迅速從痛苦中走了出來。他刮乾淨了唇周胡茬,穿回西褲襯衫,由於熨燙過於生疏,胸前紐扣和褲腳附近總有些細微的褶,但看起來也是板正整潔,大致上不比從前差。他不再喝酒,家裡空的滿的酒瓶被一齊清掃出門,空氣隨之清新許多。他努力周正自我,更在細節上學了張婉君的模樣,以至廚房窗口不時飄出些柴米油鹽攪在一起算不得可口的味道。

從前,張婉君一句“君子遠庖廚”,他便被偏愛好幾十年,過著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生活。而今時不同往日,盡管年紀愈大愈發笨手笨腳,也改變不了一切都要從頭學起的現實。

愛人曾為愛築起安樂窩,現如今更像是能消磨人基本生存技能的華麗牢籠。籠子一散,鳥獸無依。

桑絮知道,他也一步一步走得艱難。

面前這盤油煎蛋和她最初學做飯那幾日一樣,用筷子夾起會發現一面緩緩流出金黃蛋液、一面蛋白都焦得卷起棕色邊沿。

她低頭咬了一口,帶腥的微涼蛋液裹著糊味粘上舌頭。

身後傳來桑儒的腳步聲,她一口吞下整片煎蛋。

“吃慢點。”桑儒把裝著小油條的盤子放在餐桌上,另隻手裡握著的玻璃杯盛了剛熱開的牛奶,被他擱去桑絮手邊。

“謝謝爸爸。”桑絮抿了一口牛奶,還是張婉君訂的那家奶店,費用每季度續一次,她上次交的錢還夠再喝半個多月。

“最近學習怎麽樣?”桑儒坐到她對面,沒吃東西,只看著她。

“高一不分科,沒門課都不敢松懈,時間上稍微有點緊,但沒什麽困難。”桑絮捏了根油條遞給桑儒,“爸爸,你怎麽不吃。”

桑儒接下油條沒往嘴裡送,過了會又放進盤子裡,“早上去買油條,路上吃了一根。”

“哦。”

鍾表指針走到6:45,桑絮急匆匆吹冷牛奶,一口接一口喝了乾淨。

“我去上學了。”她起身。

桑儒和她一同站起來,“等會小齊來接我,我送你。”

小齊是桑儒進入國企當經理後上頭配給他司機。

“好。”桑絮點頭,“爸爸今天開始上班嗎?”

“嗯。”桑儒笑著點頭。

“那以後我能經常蹭爸爸的專車坐嗎?”桑絮也笑。

“當然。”桑儒取下客廳電視櫃旁衣架上的西服外套,伸手拍了拍領口被掛鉤頂出的一圈印,狀似無意詢問,“絮果,你覺得爸爸這份新工作怎麽樣?”

“挺好啊。”桑絮不明就裡,隨口答道。

“如果我……”他的話音被屋外汽車鳴笛聲覆蓋。

“是齊叔叔來了嗎?”桑絮跑到玄關口往外看。

“是,換鞋吧,我們出發了。”桑儒把沒能說出口的話重新咽回肚子裡。

*

一場小雪迎來除夕。

桑絮聽見家門口汽車駛來的聲音,她飛快地從臥室出來,剛拉開客廳大門就瞧見桑儒正巧走進院子。

她捏著門柄等在門口,等桑儒進來才關上門。

“爸爸出差結束啦?”桑絮伸手拍掉他肩後的落雪。

“嗯,”桑儒脫了大衣外套,掛到衣架上,轉身看桑絮,面有歉意,“絮果,明天我還得出去一趟,這次就兩三天左右。”

桑絮訝異地看他。

自桑儒從冬日復工後,狀態一日比一日好,喪妻的苦痛情緒也正一點一點從他的音容笑貌中消散褪去。作為女兒,她比誰都開心爸爸在生活上走回正軌,但如果桑儒不是三天兩頭的出差的話,那就更好了。

“為了趕回來過除夕,那邊工作還沒有收尾。”桑儒抬手摸摸她的頭髮,“絮果,新年想要什麽禮物,我等過幾天出差回來帶給你。”

桑絮低頭,沉默了會又重新仰起笑臉,“沒什麽想要的,爸爸早點回來就好。”

*

風雪在清晨停歇,桑絮站在銀裝素裹的院子裡,捏把笤帚沿著早些時候桑儒留下的一串腳印將路面清掃乾淨。

偏頭看隔壁,地上鋪著平整的寸厚落雪,是無人途經的完好。

桑絮想起除夕前兩天,她去隔壁約著余暗一起過年,他卻只是打開門告訴她,他過年要出去。

沒說去哪,也沒讓她進屋。

他握著門柄堵在門口,垂眸看著她說話,面容平靜,言語寡淡。

他又長高了不少,垂下的視線應該能看清她的發頂。

桑絮偏轉思維,尷尬地笑笑,試圖忽略他的冷淡。

她不知余暗是怎麽了,為什麽會在張婉君去世之後,一下子與她拉開那麽遠的距離。他明明就在眼前,卻像是變了個人,幾次冷漠交談後讓桑絮就算在上下學路上偶遇他,也會故意和他錯開些距離。

她不敢上前,怕又是一張冷臉。

正想著,隔壁鐵藝門被人從外推開,發出“吱扭”的響,桑絮轉頭,一眼就瞧見黑色鐵欄杆後的余暗。

她下意識朝兩家相連的柵欄走了一步,又迅速清醒地停下腳。

余暗回身鎖上門,繼續朝屋裡走。路過院中時他的余光發現了隔壁傻站著的桑絮,於是偏頭看了一眼。

桑絮正要朝他笑笑,卻見他已經冷漠地收回目光,進了家門。

還未綻開的笑容此時正尷尬地凝在了桑絮臉上,她想,自己僵硬而自討無趣的樣子必然是非常醜陋。

她低下頭繼續掃雪,地面很快顯出一條青灰的磚色小路。

桑絮把笤帚放到一邊,快步回到屋子。

*

“爸爸,你昨天幹什麽去了呀,出門之後就不回來了。你不陪我吃年夜飯,飯桌上只有媽媽還有姥爺我們三個人,我吃得不開心。”十七歲的少女親切地攬著桑儒的手臂,左右晃著撒嬌。

桑儒低頭看她與自己頗為相似的眉眼,複雜心緒中也會生出點溫情和動容。這兩三月來,他們越來越熟悉,所以在闔家歡樂的新年第一天,他嘗試著將日日折磨他的歉疚、惱恨、羞恥還有自我厭棄暫拋腦後。

“爸爸買禮物給你賠禮道歉好不好。”桑儒低聲問。

“謝謝爸爸!我前天在商場看見一個手包,可好看了,但媽媽不讓我買。”

“我給你買。”他點頭。

“我們現在就去吧,爸爸!要是被別人買走了就沒了。”少女向下撇著嘴角,佯裝委屈地跟桑儒哀求,但雙手已經在拉著剛進門還未脫下厚重外套的桑儒往外走。

桑儒正要答應,從樓上傳來輕快的女聲打斷了兩人的對話。

“丁嘉寶,大年初一好好在家呆著,哪也不許去。”丁怡穿著修身的紫色針織連衣裙,嫋嫋娉婷地從樓梯上下來。

她聲音很輕,精致妝容的面上還帶笑。

被喚作丁嘉寶的少女氣悶嘟嘴,甩開了一直挽著桑儒的手臂,走去一旁寬大的軟皮沙發坐下。

“嘁,真沒勁。”她不滿輕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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