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竹馬易得,兩小無猜難尋。
世間樹葉有很多,卻不見相同的兩片。人與人也是一樣,出生本就千差萬別,境遇更鑄就出不同性情,無情流淌的時間只會無限延伸他/她。
所以余暗不屑天真爛漫,桑絮不喜矯揉造作。
只有未得煩惱的張婉君不懂這些。她欣喜於女兒終於和她一樣有了兒時玩伴,雖不知能否像她和丈夫桑儒一樣,從小親密無間地成長,後來心意相通便水到渠成結了婚,小日子過得順遂且有滋味。她不敢苛求太多,只是想著女兒嬌弱,現在有個同齡男孩陪伴成長,以後也不必她日日接送,省了家人許多擔心,這總是好的。
至於一心全在妻子身上的桑儒,自然也是一樣看法。
張婉君從手邊摞起的四隻湯碗中撿了最上面那個,盛了碗湯,舀了一隻肥碩的雞腿遞給她對面落座的男孩,“余暗,嘗嘗阿姨煲的湯。”
“謝謝阿姨。”余暗雙手接過來捧至面前。
他低頭看碗中浮動點點油星的金黃雞湯,小心地衝碗沿吹了吹氣,碗中央飄著的那顆大紅棗順勢推動旁邊幾粒被泡的胖軟的橘色枸杞一同向四面蕩開,揚起的濃香熱霧升騰撲面,直熏眼底。
喝一口,的確是熟悉又久遠的味道。
“你阿姨的媽媽是穗州人,她煲湯深得真傳,好喝吧?”桑儒接過張婉君遞來的湯,朝余暗微笑。
“好喝,”余暗又低頭喝了一口,略燙的溫度讓他的嘴唇似被火灼燒,觸感一瞬即逝,“和我媽做的雞湯味道很像,她也是穗州的。”
“景春離穗州可不近,你現在住在這兒,那她呢?還在穗州嗎?”張婉君給每個人都分了一碗湯,最後才盛了小碗擺在自己面前。
“沒有,我是在景春出生的,她不久前去世了。”
桑絮聽他說話時十分鎮靜,沒忍住偏頭看他。他仍是低頭喝湯的動作,垂下的臉讓人看不清面容。
張婉君唇邊的笑停滯了,眉頭不由輕斂,手捏起筷子往余暗的米飯上添菜,是明顯的關懷和憐憫,“以後阿姨給你煲湯。剛剛我和你桑叔還在說呢,傅大哥工作那麽忙,他自己都三餐不著家,怕也照顧不好你,我們想和他商量以後你每天就來咱家吃飯,不知道你覺得是好還是不好?”
余暗放下湯碗,抬頭露出了微紅的眼,又重新低下,望著面前的熱湯緩緩開口,“不了吧,阿姨,太麻煩了。”
“你這孩子,麻煩什麽呀,我們自己也要吃飯的,一日三餐加你一個正正好。再來,馬上九月開學了,你和絮果既是鄰居,又是同學的,你就把這兒當家,一樣的。”張婉君怕他不好意思,言辭不免急切,倒越顯出真誠。
“是啊,聽你阿姨的吧,就是多雙筷子的事。你傅叔這次幫絮果入學,我們也無以為報,能替他照顧好你,更是求之不得。”桑儒開口。
余暗看看他,這才點頭。
晚飯結束,余暗幫著把碗盤收進廚房,又要洗碗,張婉君多勸不聽,最後硬是讓桑絮把余暗拉去院子裡給花草澆水,他這才肯作罷。
兩人來到院子裡,桑絮抬頭看天,靛藍夏夜,悠悠蟬鳴,和緩涼風,滿天繁星。
她不禁叉腰深吸一口氣,吐出時渾身輕得像柳絮。
“這個給你。”桑絮把窗台上匏瓜做的瓢遞給余暗,先走到院子側邊的手壓井邊,彎下腰兩手按住手壓泵的鐵製長柄開始上下壓動。沒兩下,手柄對側生了鏽的鐵管口就往外湧出水,細長的水流落入地上擺著的大紅塑料桶中。
這口井是她姥爺張茂華蓋房子時一並打的,當時可供了周圍許多家吃用。那時候自來水不如現在方便,吃穿都要靠井,家裡沒井的就要提著桶去繞城的景春河裡挑水,辛苦又麻煩。
後來改革開放,張茂華新辦的工廠乘了春風,越辦越大。經濟好了,張茂華就想著為身邊的人多做些事。那一輩兒的人心裡實誠,也有信仰,鈔票對他們而言不過是流通的紙,廠裡一幫奮鬥的兄弟、夥伴才是過天的情義。作為廠長的張茂華當機立斷,用工廠一年的盈利在這片地上建起家屬院,給職工都分了片瓦遮身。他自己的老房子也推倒重建,在這一排蓋了幾家單門獨院的二層小樓,分給廠裡的元老人物。
新房區水電全部翻新,自來水落實進家家戶戶,井很快變得少見。張茂華念舊,在舊房原址上打了口井,可惜能壓出的水已經不多了,也就夠給院子裡的花草澆水,於是這井的工作便只剩下養花護院。
“我來吧。”余暗把瓢放在桶裡,走到井邊,手捏住細長鐵柄,取代了桑絮的動作。
“你也會嗎?”桑絮站到一邊。
他沒回話。
桑絮看了會,很快發現余暗的動作很生疏,井水出得更少了。
“你應該捏柄的最後,等手裡感覺到底下的重量再往下壓,只是動作快沒用的。”桑絮按照張婉君教她的方法指導余暗。
他很聰明,沒兩下水流就正常了。
“學得好快。”桑絮是真心誇他,想當初她磨了很久才能正經壓出水,胳膊都酸了。
“我不會的很多,你以後能多教教我嗎?”余暗手上沒停,隻偏頭看她。
“當然可以,只不過我會的也很少。”桑絮看著他,不好意思地撓撓耳朵,“雖然第一次見你時覺得你挺凶的,但是今天認識你之後,我發現你也蠻好的……我們可以做朋友吧?”
“我以前沒有朋友,所以不太會和人相處。遇見你那天是我媽媽頭七,我心情很差,嚇到你了,對不起。”
井前的水桶即將溢出水,余暗停下動作,伸手往前拿起桶裡的瓢。他舀了水卻沒有去澆花,只是在桑絮面前站直,低下視線對上比他稍矮的女孩。
她一臉糾結,可能是在想怎麽安慰他。
余暗沒有給她說話的機會。
“你爸爸媽媽人很好,你的家也很溫暖,在這裡長大的你就像是個無憂無慮的小公主。我很羨慕你。我沒有見過我爸爸,媽媽也死了,現在寄人籬下,能吃到一頓豐盛的晚餐都是沾了你的光。”
桑絮仰臉看著他,輕易讀到了他眼中的難過。她想安慰他,卻不知道該怎麽說。
“和你說這些你不要覺得為難,也不用想著安慰我,我都習慣了。”
聞言,桑絮趕緊抬頭衝他擺手,“沒有為難,我只是……”
她神色著急,余暗慢慢笑了起來,“絮果兒,我可以和你爸媽一樣叫你嗎?”
桑絮立即點頭。
“絮果兒,”他喊的時候帶著淺淺的兒化音,嘶啞的聲音不算好聽,喊出除了她爸媽之外沒人喊過的小名,這令桑絮覺得新奇,又有些激動、害羞。
她看見他抬手摸向她的頭頂,她聞見他指尖沾著井泵手柄的鐵鏽味,她感受到他溫熱的掌心落在她的頭髮上,她聽見他說:
“如果你願意和我做朋友,那真的太好了,絮果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