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珠知道裴駒無事，隻受了些輕傷，懸在心頭的大石子終於落下，甚至動了插翅飛去尋他的念頭。

轉念一想，裴駒養傷期間，情緒不宜波動，貿然前去，既打擾他養病，她身子也大了，分娩在即不宜遠行，不如在谷中養胎。

芙珠從廊下扶腰回去，越想越不對勁，隻覺其中哪個關節古怪。

她心裡不寧，只見裴駒的信未見其人，就算有他的消息傳來，也如隔著雲端，顯得不切實際。

殊不知她走後，葉玉放下臉上笑容，變得嚴肅起來。

身邊婢女道：“這樣下去，也不是法子。裴大人下落不明，時日久了，遲早瞞不住裴夫人。”

“瞞不住也得瞞，”原來剛才葉玉對芙珠說的那些話兒是假的，他壓根沒得到裴駒的下落，就連信，也是裴駒提前寫好了，葉玉只需拿來騙住芙珠，不如此，只怕到時候要一屍兩命，裴家絕後，葉玉做不得這個罪人，“過去這麽久，沒搜到裴駒的屍體，說明他還活著，沒有消息，很有可能被人操控。”

婢女一驚，“這人會是誰？”

葉玉冷笑，“除了崔安鳳和李琢這兩人，還能有誰？你速派人去盯著兩邊，得到裴駒的消息，立即傳信過來。還有，崔安鳳此人詭計多端，我們行蹤既已暴露，他不會就此罷休，江湖上，凡與我有關聯之人，你去善後。”

婢女領命而去。

葉玉望著窗外爛漫的桃花，深深歎息，眉間亦有沉痛之色。

能瞞住一日是一日。

從此芙珠在谷中靜心養傷，時光如水，冬去秋來，每到一段時日，會接到裴駒寄來的家書，是他的字跡。

望著信上熟悉甜蜜的字跡，芙珠漸漸心安。

她並不知道，這些書信，裴駒早已在城破前寫好，或許他知道終有這樣一天，或死或成為階下囚，夜裡熬至通宵，家書一封又一封地寫，疊在案頭如一座小山，在城破前夜，吩咐心腹取走逃脫，讓葉玉代為保管，每隔一段時日，交到芙珠手上，仿佛他還在她身邊，在這個鮮活的人世間一般。

葉玉不曾窺探信中內容，但想起失蹤的故友，心有不忍，情緒難以排遣，便將私藏的書信細細數來，足有四百六十封，足夠芙珠看到明年。

到那時，芙珠已產子。

有孩兒陪伴，她已漸漸走出沒有他的陰霾。

葉玉望著眼前這堆厚厚如山的書信，苦笑不已，以前他不明白，裴駒如此好的條件，為何要娶個啞巴當婆娘，現在更不明白，世間癡女多，兒郎有情者少，裴駒算是個情種。

臨死之際，拋卻自己性命，為妻兒打點安身立命之所，備下足夠的盤纏錢財，寫下這些書信，不讓妻子永遠活在痛苦裡，但當有一天她真忘掉他，過往一切的甜蜜與纏綿都將被抹去，甚至被一個男人代替，九泉之下，他當真甘心？

誰也不知裴駒的答案。

但他如此煞費苦心，真真應了那句生當複歸來，死當長相思的癡話。

……

江北。

剛奪取上陽，朝中歡欣鼓舞，一派歡悅之情。

宮中下過大雪，雪花紛紛落在宮殿簷角，生出一派肅殺之氣。

最近宮中氣氛不大好，玉仙生病了，原是一場小病，不知怎麽就越鬧越厲害，派了多少名醫都不管用，如今只能躺在床上，用湯藥吊著。

李琢放下手中要事，夜裡常常陪在床畔，玉仙難受時，他替她擦拭額頭細汗，拍撫後背，紓解情緒。

玉仙有幾回醒來，就見李琢坐在一旁，一手握住她的，一手拿著書卷，天青色的日光灑在帳上，滿殿寂靜如水，勾勒出男人沉靜入定的剪影。

李琢見她醒來，取來溫手，親自扶她起身， 喂入口中，拍拍後背，問道：“氣息順暢了些嗎？”

玉仙點點頭，小臉蒼白，慢慢道：“餓了。”

李琢立即吩咐宮人取來膳食，一一擺在案上，少不了每日都有的金絲糕，“你尚在病中，飲食應當清淡些，我已命人將金絲糕做淡些，滋味清淡合意，你嘗一口。”

他夾起一塊金絲糕，放到她唇邊。

玉仙乖乖的，小口小口吞下。

李琢望著她，唇邊漸漸出現一抹溫柔的笑意。

金絲糕膩，玉仙才吃了半塊，胃裡翻滾，不禁背過身，捂嘴打顫，宮人連忙捧上痰盂。

“哇！”

玉仙憋不住，一盡兒發泄，吐在痰盂裡，嘴上髒沫子還沒擦，見他伸手過來，隻瞧見衣角上濺了她的髒物，臉色一紅，羞得連忙拿帕兒掩住，等看清楚了他不是為她擦拭嘴角，是等她吐個乾淨，又讓她吃。

玉仙到這時才覺得哪裡古怪，看出來李琢心思不在她身上，臉兒一白，緊咬著唇，實在吃不下這口甜膩之食，無力搖頭，頭一回拒絕，“先生見諒，妾實在吃不下。”

李琢不勉強她，放下金絲糕，指尖站著甜膩的糕屑，“既然你乏了，就好生休息。”

玉仙見他臉上笑意隱去，聲音顯得冷淡，不知道哪裡觸怒了他，滿心忐忑，嬌聲道：“先生……”

李琢走出殿。

容清道：“上陽附近大大小小的城池河道都搜過了，並無裴駒下落，至於四公主，原先還在瀛洲，一夜之間，就跟明月山莊一樣，消失不知所蹤。山莊主人葉玉知道有危險，早將身邊親信藏匿乾淨，如今一點兒蹤跡也無。”

“但人在世間，總有藏不住尾巴的一刻，近日，奴才查到百年前，葉家祖先曾去過青州定居，派人前去查看，果真發現城中藏著一處人跡罕至的桃谷，谷外設有層層陣法，短時間內難以進入，除非有一極毒之物鑽入迷霧，破風水陣法。”

“極毒之物？”李琢凝眉一沉，若有所思。

屏退容清，他走到紫檀書架前，從書籍中取出一方錦盒，打開來，盒中有一物極是靈活，跳脫而出，眨眼跳至他修長白淨的手掌中，啃噬一口掌心肉，肉蟲一般的身子瞬間藏匿進了筋骨皮肉之中，融入他體內。

李琢服下一粒藥丸，緩緩撩開右袖管。

他右手肌裡，隱隱凸起，似滑過長長一物，最終湧逼到掌心，他緊緊一握，許久後，他忍下疼痛，再度張開掌心，就見一隻蠱蟲軟軟伏在他掌心裡，已經被藥效迷暈，再不能亂鑽。

李琢望著蠱蟲，目光漸深。

光線黯淡，迎照在他臉龐上，長睫纖細低垂，目中深邃，湧動著壓抑而難言的洶波。

最終他喚來榮卿，交出蠱蟲，“務必趕在崔安鳳的人找到前，送去桃谷破法，尋出裴駒下落。”

蠱蟲，不正是極毒之物。

可助他破桃谷風水陣法，尋到葉玉。

也尋到……

李琢微微失神，腦子裡浮現從前承歡殿的畫面，他眉目舒展，唇角微翹。

但此時此景，不是在陰冷的承歡殿，是在江北宮殿，而他已非昔日怯懦的小黃門，是真正的萬人之上，李琢眼中柔色瞬間散去，目光變得冰冷疏淡。

他割舍下過往所有，絕不會主動想起。

想一瞬間，一眨眼，都不行。

他送去蠱蟲，隻為找出裴駒。

拿他來攪弄京城風雲，達到心中所想的目的。

他一生為名為利，沒有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