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天。
雷聲轟鳴,產房裡血氣彌漫,產婆急得滿頭大汗,只因大司馬發話,若是母子不能平安,要她們死。
偏偏難題就在這,產婦躺在床上,雙目緊閉,疼到極致時,手指蜷曲,發出微微的呻吟,其他再大的反應便沒有,猶如一具死屍。
要一具屍體母子平安,怎麽辦到。
產婆見床上的產婦黛眉緊蹙,梨花帶雨的模樣兒,想到這樣的美人將要香消玉殞,也是可憐見的,沒了法子,伏在她耳邊,說道:“夫人您若想保住孩兒,就快醒來,使上力氣,將孩子生出來,您十月懷胎,就為了今天,孩子要見娘,別讓他做可憐的孤魂野鬼。”
仍沒動靜,丫鬟見狀,搖頭唏噓,出門複命,再由禁軍傳到崔安鳳耳中,他吃著茶,不緊不慢的,旁邊已經架上紫檀木盤。
上面擱著一柄寒光凜冽的匕首。
突然“當”一聲,茶盞放在桌上,發出輕微的撞擊。
崔安鳳取走匕首,推開隔壁的屋門進去,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撲面而來,一眾產婆丫鬟面色慌亂,紛紛跪在地上,“大司馬。”
他無動於衷,冷聲道:“下去。”
喝退她們,他來到床邊,目光流連在床上,女子臉色慘白,大汗淋漓,深陷在被褥中,指尖蜷曲發白,眼睫輕顫,像一把小扇子,一粒豆大的汗珠從鼻尖滑落,流入到了緊閉的唇中。
她一動不動。
崔安鳳突然伸出手。
卻不是抹她臉上的汗,他來這裡,是為剖腹取子,孩子若為男,將來做他操控天下的傀儡。
崔安鳳打算精利明白,袖中勾著銀光雪刃的匕首,卻到最後也沒有取出。
那些個丫鬟禁軍若是在場,見到這幕,一雙眼珠只怕要跌在地上。
崔安鳳揭了盒蓋兒,取出蠱蟲,咬住一半在唇中,毫無征兆俯身,撬開她的唇,在她濕潤的唇中,咬斷蠱蟲。
一半拆骨入腹,一半渡到她舌尖。
傳說蠱蟲可以起死回生。
她欠他一條命,要還的。
“崔芙珠,醒來。”
他聲音冷漠,雙目卻緊緊鎖住她,一刻不離。
……
芙珠困在為自己編織的夢境。
夢裡沒有顛沛流離,沒有生死離別,裴駒坐在船頭剝開蓮蓬,一粒一粒喂到她唇中,他們只是俗塵裡最平凡的一對夫妻。
年少時陰冷淒清的宮殿,他們躲在被窩裡看書,燈燭燒著了被褥,呼啦啦似野火大燒起來,從床上燒到床帳,兩雙眼睛裡是幽暗跳躍的火光,最後雖然及時撲滅,被子卻燒沒了。
偌大一個宮殿,竹影殘簾黑黢黢的。
他敞開衣襟,將她冰涼的身子納在懷裡,哪怕他身體比她還冷。
他說,“公主別怕,臣給你焐熱身子,不會再冷了。”
無數個日夜裡,他們依偎成癡,執念太深。
芙珠不願醒來,夢境越發破碎,眼前竟劃過崔安鳳的臉龐,多年前,禦花園深處,他與先帝妃嬪苟且,花香與男女交歡的氣息摻雜,撞擊聲不停,他忽然一轉頭,玉冠半歪,樣子輕佻,雙眼卻凌厲如刀,一下子鎖住她。
他放下嬌喘淋漓的妃嬪,朝她步步緊逼,目如鷹隼,從那時起,就已將她視作手裡的玩物。
怨念、恐懼、憎惡,無數壓抑許久的情念從體內湧出,讓原本散骨頭一堆的身子都活絡了起來。
芙珠痛苦萬分,雙手用力摳住身下潮濕的被褥,喉嚨裡發出破碎沙啞的呻吟,可就是醒不過來,耳邊人聲越發吵雜,直到緊閉的雙唇被用力撬開,渡進來一柔軟冰涼之物,竟像是一條蟲兒,在舌尖上打了個轉兒,吞咽不下,要吐不吐。
男人攫住她下巴,大舌深深抵進,猶如惡毒的蛇,咬住她舌根,那東西遊滑到了舌根深處,吞進肚中。
蠱蟲血很快發作,她冰冷的身子有了溫度,耳邊響起男聲,“崔芙珠,你敢死過去,永遠別想知道裴駒的下落。”
他的聲音僵冷,堅硬,猶如一塊石頭。
……
千裡之外,沈家院子。
容清動作迅速,很快打探到屋裡藥人的身份。
當晚,李琢站在屋裡,燭火幽暗,他望著眼前這一口幽深苦澀的藥桶,更確切的說,看的是泡在藥桶裡的英俊男人。
將人製成傀儡一般的藥人,往往要泡在專門製成的藥水裡九十九天。
今天是最後一天。
關鍵就在今晚。
若無人相助,從此一生無識無情,只是一具活死人。
安靜的屋子裡,面對著閉目昏睡的男人,李琢輕輕一笑,燭火勾勒他幽暗不明的面孔,生出一絲詭異的邪氣。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裴駒,你竟在這裡。”
……
“啊!”
芙珠猛然張開眼,眼前人影雜亂,是欣喜若狂的產婆,端水拿白巾的丫鬟,她們圍著她接生。
人群外,似乎還站著一個男人。
她看不到了,產婆擋住所有視線,雙眼渙散,隻瞧見窗上隱約倒映出黑黢黢的影兒來,像個人,又像隻黑夜裡出沒的鬼,隨時窺伺著屋裡的一動一靜。
這個雷雨天格外難熬,芙珠在屋裡足足熬了一個晚上,孩子遲遲不發動,天將亮時,燭光拂去星火,屋裡,整個大司馬府響起第一聲嬰兒的啼哭,這麽多年來,從未有人聽到過孩子這麽清脆的哭聲。
廊下雨聲漸止,蒙昧的天光落在男人身上,他僵立不動,直到身後屋門打開,產婆將孩子抱出,他親手揭開繈褓,瞧見這孩子是個帶把兒的,心生滿意,便不再看了,走進血氣翻騰的屋中。
那女人疲憊昏睡,身上血汙尚未來得及清除,被褥上的血跡觸目驚心。
崔安鳳撩起床帳子,便見到這一幕。
丫鬟在身後輕聲道:“夫人分娩疲憊,適才便有些倦意,看了一眼小公子,便合眼睡著了。”
崔安鳳聽後,沒有再問起,眼珠悄然移回來,盯著產婆懷裡的渾身紅彤彤的孩子。
他像他母親,有著一頭柔軟烏黑的頭髮。
司馬府建成多年,他是在這裡出生的第一個孩子。
在這一刻,崔安鳳動了伸手的念頭,去觸碰孩子脹紅的臉蛋,哪怕在此之前,他一致認為婦人腹中的嬰靈生來是詛咒,而被詛咒的東西,投生在這天地間,得不到神靈的庇佑與祝福,就像個遊魂孤鬼,沒有來路,沒有去路。
他將孩子勾在臂彎裡看,“他在寅時出生,天色混沌未開,午夜消散,白晝接替,就取他為名為寅白。”
榮卿眼觀鼻鼻觀心,笑道:“名是有了,主公還未賜姓。”
庭院裡一陣大風起,袖中匕首晃蕩,觸碰孩子柔軟的身體,天地間仿佛響起一種異常柔軟,又異常堅硬的聲音。
崔安鳳俯眼,手掌撫摸孩子柔軟濕潤的烏發,動作稱不上熟練,甚至生澀,聽到榮卿之話,輕輕一哂,“司馬府出生的孩子,難道有第二個姓?”
他驟然收手,背身鴻蒙大亮的天光,立在窗前,一縷縷血氣味飄散出來,恍惚之間,帶著女人熟睡綿長的呼吸聲,他眼睛罩在深邃的窗影中,無情冷漠,“備上馬車,送他去宮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