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聲陣陣。
天兒又開始下雨了。
京城。
胡蘇被送回大司馬府多日,期間一直在養傷,屋內外禁軍重重,把守森嚴,既防著外人進入,也防著她自盡。
上陽城破,裴駒下落不明,胡蘇守不住家園,受不住愛人,更愧對在天之靈的父親,萬念俱灰之下,有了輕生之意,但被禁軍發現,不僅沒有死成,還被嚴加看管送到大司馬府。
京城這座富麗堂皇,堪比宮殿的大司馬府,她隻來過兩回。
一回是二人大婚,她被安置在這座精致華美的囚牢裡,鳳冠霞帔,坐花轎從大門入,享受盡了風光。
第二回是現在,她左手被砍,只剩上半截肢體,是殘廢之人。
胡蘇時常聽見外頭婢女的竊竊私語,嘀咕她這條斷了的手臂,她無動於衷,只因心死如灰之人,沒什麽可以值得在意。
但身在大司馬府,望著周遭,一腔恨意激起來。
上陽城敗,多虧京城不派援兵。
下達最終命令的人。
這座府邸的主人,她名義上的丈夫。
胡蘇表面上仍飲酒頹廢,癱“死”屋中,實則養精蓄銳,直等崔安鳳回京,拔劍殺之。
殺了敵人,她才能無愧安心去見父親,還有……
想到裴駒,胡蘇不悔自己斷了左臂,以發膚之傷,換來最後一段與他並肩作戰的時光,甚至連他妻子都未曾有過,他們對彼此而言,都是獨一無二的戰友,他死,她亦不獨活,死之前,發誓拿崔安鳳的命來血祭。
沒等多久,崔安鳳回城入府。
胡蘇趁禁軍不備,奪劍殺出重圍,直殺到屋裡,他換下外面才穿的錦袍勁服,一身白袍子,卸去玉冠金簪,烏發如雲,蒼白的臉龐,嘴唇卻嫣紅,因為他在吻一個人。
胡蘇提著滴血的劍進來時,見到屋裡情景,饒是見過多大的風浪,都不禁駭然。
屋中央擺著一口棺材。
崔安鳳俯身,往棺材裡攤手,似在撫摸一具發冷的屍體,忽然捧起屍體的脖子,親吻了下去。
他身上有傷,面頰蒼白,毫無一絲血紅,卻吻著屍體,嘴唇漸漸嫣紅起來,像揉碎了的朱砂,聽到屋門口的動靜,他才慢慢放開,轉過臉,目光猶如鷹隼銳利。
咣當一聲。
胡蘇手中劍落,忽地回神,立即重新提劍,殺過去。
“奸賊,還命來!”
崔安鳳冷笑,這時才伸出藏在袖中的殘手,鐵皮手套緊箍,刀槍不進,兩指輕而易舉夾緊她刺來的劍尖,輕輕一折。
劍竟脆弱得不堪一擊,當著胡蘇的面破裂。
“你殺了我!”
胡蘇功虧一簣,頹唐跪地,咬牙切齒瞪著她的丈夫。
“知道為什麽還留你一命嗎?”崔安鳳一改新婚之夜的冷酷漠然,頭回觸碰她的肌膚,用堅硬的手套抬起她的臉,劃過修長發紅的雙眼,“你眼裡有太多的不甘怨恨,不會就這樣死了,你恨我,恨得要將我碎屍萬段。我再給你一次機會,去把上陽奪回來,用它做武器來對付我。”
難怪一路闖到這裡,這麽輕而易舉,竟是他在默許,胡蘇卻一眼看破他真正企圖,“你是想拿我耗盡江北軍力,再坐收漁翁之利,我豈會輕易信你。”
“就算我要逼死你,你有退路?”
他早已摸清楚胡蘇的心思,再添一把火,一指被忽略好久的棺材,“瞧瞧,這裡頭躺著誰?”
到這時,胡蘇注意到棺材裡的女子,難掩眼中震驚。
竟是芙珠。
她一身白色縞衣,大著肚子,雙眼緊閉,渾身一動不動,宛若活死人,卻面色紅潤,嘴唇被吻得滴血紅透似的,又不像死了。
此人到底是生是死。
胡蘇驚疑之下,伸手探她鼻息,中途一隻鐵鉗襲來。
崔安鳳扣緊她手腕,仿佛捏成粉碎,嘴上語氣輕柔緩慢,無端生出一股寒意,“做什麽?”
胡蘇怒道:“這話該我來問你,你對四公主做了什麽!”
“她現在命懸一線,差一口氣上不來,她和腹中孩兒就得死,你若不想裴駒最後一點血脈斷在這裡,就做一條忠心的奴隸,去把上陽搶回來,然後,”崔安鳳微笑,驟然松手,胡蘇猝不及防,下巴磕到棺材邊緣,已是滿嘴淚水,“乖乖送到我手裡。”
胡蘇可以坦然赴死,面對酷刑不皺眉頭,崔安鳳偏偏戳中她的軟肋,拿四公主來威脅是無用,但拿她肚裡未出世的孩兒,那是裴駒唯一的血脈,一下子捏住胡蘇命門,再無力反抗。
胡蘇雙目漸紅,冷冷道:“我可以做你的走狗,孩子我帶走。”
“你有討價還價的余地?”
胡蘇雙目漸紅,“崔安鳳,你不把人當人看,終有一天,你必將自食其果,斷子絕孫,不得好死!”
這話未曾激怒崔安鳳絲毫,他反而一笑,“這話你該和江北的李琢說。”
江北李琢,如今勢頭正盛。
但又能如何。
閹人就是閹人,他從未放在眼裡。
交代了事,潛伏已久的禁軍出現,將胡蘇押下去。
這位曾經的大司馬夫人,從今夜開始,往日光耀不再,只是一條狗。
崔安鳳慢條斯理擦拭手套上的血跡,挑著眉梢,俯眼望著棺材裡活死人模樣的美人。
她生得是極美,瓜子臉兒,骨香肉膩,像一朵初開的海棠,賞心悅目,她這模樣會令人生出錯覺,仿佛她無礙,她不會死。
但現實是,她早已半死不活。
那夜,他捉住蠱蟲,帶兵殺進桃谷,不料被她撞見了,受了驚嚇,就此昏迷不醒,成了活死人。
這與他預想之中的見面不大一樣。
設想中,她會被嚇得很可憐,渾身瑟瑟發抖,就像一隻可憐的小兔子,將蟄伏的殺意和敵意藏進紅紅的眼睛。
她斷他指。
他說過,她欠他一命。
誰料她真如小兔子不經嚇,連帶著肚裡的孩兒長睡不醒,再不醒來,孩兒悶死腹中,也將拖死她身子。
時日無多,請遍名醫無用,請來薩滿高僧無眉目。
世間竟無一法子救她。
其實細細想來,她已無用,最大的用處是腹中的孩兒,再不醒來,只有破腹取子。
心中如此想,一時看久,崔安鳳眼神隱隱狂熱,榮卿進來正看個清楚,心裡暗驚,上前捧出錦盒,“古鼎仙人煉製完成,已將蠱蟲中的毒性抽去,裝在盒中,請主公享用。”
崔安鳳目光不曾移開,大袖一揮,伸手取道:“下去。”
榮卿垂眉退下,若是瞧見接下來的一幕,只怕大吃一驚,一雙眼睛跌地。
崔安鳳取出盒中安置的蠱蟲,捏在兩指間,放入唇中,正要咀嚼而碎。
蠱蟲之血,灌進他體內,吞噬父母恩賜的血脈,從此無需再為自己出身而厭煩,每個日夜不再大汗驚醒。
當這一刻來臨,心中反沒了雀躍狂喜之情,他盯住棺材裡的美人,鬼使神差用殘手撫摸她紅潤的臉龐。
手中蠱蟲油滑如蛇,從指尖竄上,竟咬上她唇角,將唇瓣往上輕輕一頂開,就要滑進去,消失無蹤影。
世間獨有的一隻蠱蟲,能夠起死回生,他竟親手喂進她嘴裡。
崔安鳳如夢初醒,驟然攥住蠱蟲。
他額頭浮出熱汗,為這一念頭而心驚。
正這一刻,芙珠指尖微微一動,從口中發出低弱的呻吟。
“疼……”
她說她疼。
骨頭撞擊,肌膚撕扯。
她要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