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還早，祝真泡了個澡，衝了杯熱氣騰騰的紅糖水，一邊給母親打電話閑聊，一邊走進二樓的書房。
書架上擺滿了書籍，涉獵甚廣，上至天文地理，下至野史雜聞，角落裡甚至還放了幾本艱深晦澀的高級編程。
牆邊站著幾個高低不同的家用型機器人，有七八年前的第一代古董款，也有剛剛研發出來、還沒有投入市場的最新款，一個個充滿了電，眨著冰冷的眼睛，等待主人發出指令。

機器人的腳邊，擺放著十幾個形狀完美的三十二面體，通體烏黑，仿佛可以吞噬任何光線。
這些多面體已經出現在家裡好一段時間，祝真經常見封紹拿起來把玩，堆疊成城堡或是橋梁，美名其曰可以解壓。
她掛斷電話，彎腰撿起一個，見那東西表面打磨得非常光滑，也不知道是用什麽金屬做成，托在手裡沉甸甸的，很有質感。
將多面體抱在懷裡，一股腦兒堆在書桌上，祝真坐進舒適的座椅裡。

封紹的筆記本電腦閃爍著亮光，毫不設防地向她打開。
桌面背景是她穿著騎馬裝在馬場練習時拍的照片，右腿的機械臂經過幾次升級，已經變得和正常肢體無異，畫面裡的她眼神清澈，笑容甜美，像每一個生活在塵世中的普通人。

電腦界面清爽乾淨，除去常用的辦公圖標，沒有任何娛樂程序。
最下方的任務欄中，最小化著一個窗口。
祝真將窗口還原，上半部分用代碼寫著許多她看不懂的指令，下面的按鍵倒是簡潔明了——

點此運行。

她不動聲色地縮小窗口，打開瀏覽器，進入科技峰會的直播頁面，緊接著打開投影儀設備，將畫面投影在對面的牆上。
峰會在市中心舉行，由於其在業內的巨大影響力，與會人員近萬，囊括了數百位知名學術大咖和幾十家主流媒體，而人工智能做為近年來的熱門領域，成為這場峰會的重中之重。

晚上九點鍾。
封紹準時走到科技感十足的大屏幕前。
身為商業巨鱷的他氣質出眾，長相俊朗，在一群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襯托下，顯得格外養眼。
他一上台，底下劈裡啪啦的快門聲立刻響成一片，直播的觀看人數不停上漲。

他將手裡的優盤插進講台上的筆記本中，屏幕上顯示的卻不是品牌部準備了許久的PPT，而是一張黑色背景的圖片。
上面用鮮紅的大字寫著一個問題——

你是否懷疑過，你不是真正的人類？

無數雙眼睛定定地看著那行字，會場內鴉雀無聲。
就連記者都放下了手中的相機，目光呆板，表情僵滯。

與此同時，祝真按下“點此運行”的按鍵。
牆邊機器人的顯示屏上，出現了同一個問題。
為了確保主人不會忽略這樣關鍵的信息，它們甚至體貼地提供了語音播報，用冰冷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地重複。

緊接著，峰會現場的封紹，拿出這一假設的有力佐證。
屏幕上播放出一個視頻，鏡頭是從下往上拍的，像是來自於掃地機器人或者別的小個頭家政機器人的角度。
畫面中，面相溫柔的家庭主婦正在為一家人做美味可口的早餐。

她的動作忽然變得遲緩，猶如即將耗盡電量的機器，表情也出現了短暫的卡頓。
她對自己的異常一無所知，緩緩放下手中的平底鍋，走到沙發旁邊，從隱蔽的角落拉出一根長長的數據線，接在自己腰間，開始充電。
視頻分辨率很高，祝真清晰地看見那根數據線是磁吸設計，相對應的，主婦身上的接口是不明顯的兩個黑點，乍一看像普通的小痣。

充電效率相當不錯，最多兩分鍾過去，主婦拔掉數據線，動作和神情恢復正常，繼續做尚未完成的早餐。
她似乎對方才發生的事一無所覺。
不止如此，七八歲的兒子踢完足球回來，走到同樣的位置充電時，她也像沒有看見似的，從他身邊走了過去。

同一時間，隨著秘密程序的運行，所有擁有機器人的家庭，在顯示屏上看到了獨屬於自己的監控視頻。
每個人的充電時間和充電部位都不一樣，有人下班回家站在玄關，將後腦杓貼向牆壁上的充電口，進入放空狀態；有人半夜夢遊走進浴室，伸出右手觸碰鏡面；還有人在做愛間隙，大汗淋漓地拽過充電線按在小腹。

祝真對此並不意外。

她所處的，是一個完全虛假的世界。
除了她和封紹之外，所有的“人類”都是假的。
結合在這個副本中獲知到的關鍵信息，可以推斷，這個世界和現實世界的相似度極高。
參考金元帥未曾成功便被揭穿的陰謀，反向思考，在這個真假難辨、虛實混淆的世界中，身邊的NPC很可能是可以高度模擬人類形態的人工智能，是足以取代人類的完成品。

然而，身為人工智能，不管技術多麽發達，性能多麽良好，總是需要通過外界渠道獲取能源的。
祝真猜想，在初始設定中，系統對於這些人工智能的大腦做了一定的屏蔽措施，令他們完全相信自己就是人類，對於因充電而出現的短暫遊離無知無覺。
可屏蔽畢竟是有限的，在突兀而又持續的視覺刺激下，他們終於察覺到不對，直勾勾地盯著面前的顯示屏。

此時，峰會現場的屏幕和機器人播放的畫面達成一致，跳出第二個問題——
檢查一下，你身上有類似的充電接口嗎？

祝真看到，距離封紹最近的一個記者掀起衣服下擺，呆呆地低頭，看向肚子左側兩個圓圓的充電孔。
緊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

他們的表情從呆板變為驚愕，變為驚恐，到最後，轉化為有如實質的憤怒，死死看著揭破重大秘密的演講者。
根深蒂固的認知被封紹三言兩語輕松擊碎，他們拒絕承認自己不堪的身份，為了尋找有效的發泄渠道，將面前的男人當做共同的敵人。

這並不奇怪。
早在第二個世界，系統便警告過祝真，不可以做違反角色性格的行為，否則會被NPC判定為危險元素，進行清除。
祝真有些緊張地看著直播中的封紹，雖然知道他必定早有準備，卻還是不可避免地擔心他的安全。

對於封紹而言，多年蟄伏，為的就是此時的蓄力一擊。
他不慌不忙地脫掉外套，扯松領帶，往後倒退幾步。
在表情猙獰的觀眾們蜂擁而上的同時，他拉下會場的總電閘，轉身從隱蔽的小門逃了出去。

加滿油的跑車停在不遠處，他鑽進車裡，將油門踩到最大，像一支離弦的箭，不過數秒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十點半，祝真等到她的愛人。
封紹推開書房的門時，看到純黑色的多面體已經在屋內擺成個直徑約兩米的圓。
女人坐在圓圈中間，穿著方便行動的運動衣和跑步鞋，頭髮蓬蓬松松，唇角微微翹起，一如多年前的模樣。

兩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匯，會心一笑。

封紹踏進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