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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城》蕙蘭香片(七)
天蘸飽濃稠的墨,黑得連星星也尋不見,獨獨一輪慘白,孤零零掛在夜空上。

 雪佛蘭回到貝當路35號。

 傭人來迎傅羨書,恭敬地講:“先生,白小姐來了。”

 傅羨書擰眉,見客室當中,白玉珊半倚在沙發上看報紙。她換上淡粉色絲綢睡衣,露出白皙勻稱的小腿,是洗過澡的,又化上妝,粉光脂豔,美不可言。

 白玉珊眼兒行媚,笑問:“怎麽黑著張臉,誰惹你生氣啦?”

 傅羨書坐到沙發上,白玉珊便似條美女蛇,從後面攀附到他的肩背上,輕輕環住他的頸子。

 “不會又是那位孟四小姐罷?”

 提到孟婉秀,傅羨書就皺眉。

 他推開她,兀自脫掉西服外套。不慎,口袋裡骨碌碌滾出個銀灰色天鵝絨的圓形小盒來。

 白玉珊撿到手中,打開,裡面挾著一顆淺粉鑽的戒指,光頭水亮。白玉珊眼一彎,戴到無名指上去,戴好了才問:“送我的?”

 傅羨書瞥了一眼,心生厭煩,隨意說道:“拿著罷。”

 白玉珊抬起手,迎向燈光看了一會兒,揚著的唇角僵起來,可放在外人眼中,她依舊笑得那樣大方得體,甚至有些甜蜜。

 “戴著緊了些,我曉得,不是送我的。”她挨著傅羨書的胳膊,說罷這句話,又躺到他懷裡去,肘彎輕輕碰觸他的腹下,“女人呀,總是這麽傻。你送四小姐鑽戒,如今落在我手上,我也有法子騙自己,在你心裡頭,我是要比她強的……可我要是真比她強,你又怎會想著送她戒指呢?”

 “玉珊。”

 “我不介意的。”白玉珊忙著辯解,似在看他,又似不在看他,笑得發媚,媚裡又透出些悲,“沒有名分也可以……你知道,這些東西,我從不向你求。我能有今日,本就離不開你,我的身子,我的命,都是傅老板的……”

 琥珀色的液體漫過冰塊,傅羨書氣息冰冷,仰頭灌了一口酒。

 白玉珊也坐起來陪他喝,酒很烈很烈,好在她酒量不錯,不至於醉,眼前獨有些發暈。傅羨書俊美儒雅的側臉在她眼睛裡晃呀晃,是模糊的、虛幻的……

 

 傅羨書不是看不懂女人的心思,隻當時聽孟婉秀同他講誰碰都願意,他轉念想起賀維成來,一股無名之火就燒得殺氣騰騰,怒上心來。

 等坐在車上,消了消心頭火氣,傅羨書才曉得孟婉秀在耍醋勁兒。

 他還能不知她的脾性?介小心眼兒的呆貨。

 傅羨書若真要娶姨太太,孟婉秀縱使委屈,也必不會反對,隻她要真不反對,那他還圖什麽?

 從小到大,他就圖她小心眼兒,圖她呆。

 傅老板真要料理起風流債來,也是個鐵腕子,手起刀落,絕不拖泥帶水。

 他擱下酒杯,輕握住白玉珊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說:“你的命是你的,以後這裡也是你的了。”

 白玉珊寧願自己是醉了,徐徐呵出一口氣,“傅老板出手可真闊綽,外灘無人不要羨慕我了。”

 “你知道我喜歡你什麽,別做多余的事。”傅羨書拍拍她的臉,再將她推開,徑自起身去了樓上臥室。

 白玉珊胳膊搭在沙發上,杵著腮,便又開始一杯酒接一杯酒地喝。

 她的眼睛與酒杯裡的液體是一樣的,漂亮,秀氣,但是個沒有靈魂的死物,需得有人捧握在手裡,才能蕩出活泛的光。

 傅羨書喜歡她什麽?白玉珊以為可笑。他哪裡喜歡過她?

 她無非是傅羨書利用的工具,像他需要領帶,需要西裝,需要雪佛蘭,同樣,也需要一個女人。

 

 傅羨書換了套嶄新的長衫,很快離開了這裡。門關上的聲音很重,白玉珊的心驚了一跳。

 她怔怔地望著傅羨書離開的方向,眼睛敏銳地捕捉到,車燈的光線亮熒熒起來,隨著發動機呼嚕嚕的響,一點一點爬上窗戶邊,爬進黑暗裡去,尾巴掃出一片無邊無際的寂寞,就在她眼前。

 白玉珊又愣了一會兒,想起傅羨書最後對她說得話,傷心盡處,又忽地扯出來一個笑容。

 她想:哦,真好,原來傅老板還是有喜歡過她的。

 *

 

 孟婉秀本應見著傅羨書就要走的,傅公館講要她陪著老太太去霞飛路買東西,來了只見傅羨書的車,才知自己又被他戲弄。

 她掉頭就走,司機就開車跟在她身側,惹得路人紛紛行注目禮。孟婉秀臉皮薄,經不住人看熱鬧,停下來,氣鼓鼓地瞪向傅羨書。

 他問:“不跑了?”

 “你到底要怎樣?”

 “不要怎樣,傅先生想同傅太太約會。”

 他衣冠楚楚,還是那樣斯文的,又同她講幽默話,可孟婉秀知道,這只是個會騙人的皮囊,到了興頭就變成禽獸。

 “我不愛見你,要回去了。”

 她站去路邊攔黃包車,傅羨書下車來,抓住她的手臂,“我正要看看,這條街上的黃包車,誰敢跟我傅羨書搶生意。”

 那剛停下的車夫眼見不妙,拉起車便跑遠了。

 孟婉秀呼不回來,氣得臉色燙紅,“我講清爽,不愛見你,你怎死纏爛打,還要不要臉皮!”

 “想看電影,還是想聽評彈?”

 “……”

 孟婉秀擰不過傅羨書,同他去書場聽了回《珍珠塔》,等出了書場,傅羨書吩咐司機回麥琪路的公寓。

 孟婉秀心尖上涼,便不肯上車,仍執意要自己回去。

 傅羨書說:“孟四,你別磨折我了。要怎樣你才滿意?”

 孟婉秀聽他冤到她頭上,眼眶登時就紅了,“你當我是什麽人,也同你那些紅粉知己一樣麽?今日去貝當路的洋房,明日去麥琪路的公寓,就是仙樂斯的小姐,如今也不是在妓院了,我比她們還不如,下了台還要去陪傅老板的睡!”

 “何人講你是陪睡的?”

 “還用別人講麽!你都這樣做了!”孟婉秀淚眼朦朧,瞪實了他,“傅先生還不如將那公寓撥給我住,好歹也算我的了,進不去別的女人。我嫌髒,我嫌惡心!”

 他不知該從哪個舊帳開始跟孟婉秀解釋,沉默了一陣兒,抬手將她鬢角的碎發別到耳後去,低低講:“孟四,我就是想你。”

 他這樣有本事,一句話就讓孟婉秀沒了轍,隻曉得哭。

 傅羨書說:“你不願跟我,那送你回梅泉裡,回孟家。”

 “我講了,不要你送。”

 她別開頭就走,正低頭揩眼淚,忽然聽傅羨書從極大的恐懼中厲喝了聲:“孟四!”

 下一秒,她被生硬強大的力量反扯,耳邊“砰”地一聲,如同雷鳴,槍響炸開在人群泱泱的霞飛路。

 孟婉秀弓著腰,幾乎被傅羨書的胸膛覆下的力量壓得要跪下去。她的驚恐不過兩三秒,反應過來,去喊“羨書”,可他比她反應還要快,扯護著她,就近躲在車門後,將她塞進車去。

 透過玻璃窗,她看見前方有一個熟悉的身影,不及她細看,頭就被傅羨書按下去。又是砰砰幾聲,子彈打在車門上,鐵片迸濺的尖銳聲,一下下刺扯人的耳膜。

 孟婉秀被響聲嚇得捂住耳朵尖叫,她不知道傅羨書還會用槍。

 槍火交戰不過一兩分鍾,很快就停息,徒留下慌亂紛湧的人潮,以及霞飛路就近趕來的巡捕吹呼不止的警哨聲。

 孟婉秀睜開眼,放下手也不敢動,手掌裡有黏膩滾燙的鮮血,好像是在她臉上。她擦了擦,果然是在臉上。

 傅羨書鑽進車來,他眼睛那樣黑,更顯得臉色蒼白,神情瘦削冷肅,問她:“哪裡疼?”

 孟婉秀哆嗦著唇,頓了好幾秒鍾,才曉得回答說:“我沒有疼,我沒事,我沒事……”

 傅羨書閉了下眼睛。

 “是表哥,我看到,是表哥開槍……”

 孟婉秀已六神無主,想到什麽就說什麽,視線四處亂飛,一下又瞧見傅羨書額頭上的冷汗,還有肩膀上氤氳成暗紅色的血。

 她頓時氣都不穩了,哭著腔說:“你在流血,羨書,有血……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我該怎麽辦……來人,快來人,救命!”

 傅羨書松了一口氣,緩緩伏在她身上,用指腹擦抹著她臉上的血。明明他還不知自己傷勢如何,卻在此刻發出劫後余生的笑來。

 “你講他乾淨。一個特務,來殺我的,你講他乾淨……”

 孟婉秀眼淚一下滾落,忙捂著他肩膀的傷口,血源源不斷地從指縫間淌出來,仍不住地喚人。

 他神智已大不清楚,聽入耳的話裡,獨獨孟婉秀兩聲“表哥”最清楚,憤怒和焦躁隨著神智潰散,又平生出幾分委屈,便質問她:“孟四,你怎不喜歡我了?”

 “……”

 “……別拋下我,孟四,別拋下我。”

 ……

 傅羨書被送去中山醫院,孟婉秀要跟去,傅羨書的手下不讓,隻講這是傅先生提前吩咐過的事。

 孟婉秀恨得掉眼淚,那到生死關頭不準她拋下他的人是傅羨書,可一早就不準她再跟著他的人也是傅羨書。

 他們帶著孟婉秀去了麥琪路的公寓,守在門口,孟婉秀靜坐了片刻,又出門請其中一個人回孟家向她父母報個平安。

 對方解釋說傅公館和孟家都已安排了人手,請四小姐放心。

 她怎麽能放心呢?

 

 孟婉秀藏在簾子後,隔著玻璃窗往外打量,麥琪路無事,可也有巡捕房的人常過來巡邏。

 大約待了兩日,公寓裡有個傭人做菜,孟婉秀也讓傅羨書的手下進客室吃飯,順道問問傅羨書的情況。對方也不好多講,只是說傅羨書沒什麽大礙,已經醒了,但還要跟巡捕房那邊審問幾個刺客,一時半會兒脫不開身。

 孟婉秀放開緊繃的神經,一松,腦子裡白茫茫的,獨獨記得傅羨書臨昏迷前同她講得話。

 過了一會兒,她又問:“賀維成,這個人,你們知道麽?”

 “摸過底子,傅先生一早懷疑他是特務,但沒證據。”

 “是誰派來的特務,要殺傅先生?”

 對方笑了笑,含糊道:“講不靈清,想殺先生的人太多了。”

 “為什麽?他隻做生意。”

 “也要看做什麽生意。四小姐,先生在為南方籌備這個……”

 他拇指和食指一張,孟婉秀反應片刻,才意識到是槍的意思。她呼吸顫了一下,不敢再問了。

 “這事本不該講,不過先生要同四小姐結婚,介事告訴你,也無壞處。四小姐能早有準備。”

 

 她能有什麽準備?

 她聽見槍聲就怕,看見血也怕,做足萬全的準備,都還是會怕的。

 這日天慘陰陰的,像是從天而降的牆,糊著層灰泥,就要壓下來。濃厚的雲層中竄滾著電光,猛地一閃,不過兩三秒,響雷就會轟隆隆撼震整個公寓。

 孟婉秀藏在櫃子裡,緊緊捂住耳朵,瑟縮成一團。她從來都不知自己能這樣害怕響聲。

 每次雷電有從縫隙裡閃過,她的肩膀就開始抖,響聲一來,無非抖得更厲害。

 也不知過了多久,櫃子門一下被拉開,輕微的風吹涼她臉上的淚。窗外疾風驟雨,雨聲清晰起來。

 “孟四……”

 她抬頭,看見傅羨書如同高高的山,屹立在光影裡,眼光清亮,有驚惑,他似乎很快猜出孟婉秀藏在這裡的原因,驚惑變作沉痛。

 他朝她伸出手,低啞著聲,“來,到我這裡來。”

 她縮著,不要上前。

 他沒有動,喉嚨滾了滾,又緩緩放下手,“我派人將你送回梅泉裡。”

 又是一道刺目雪白的閃電。

 孟婉秀猛地噤聲,一下撲到傅羨書的懷裡,他下意識緊緊抱住她的身軀。

 在隨之而至的雷聲當中,孟婉秀環著他的手臂越絞越緊,牙齒不住地打震,最終崩潰地痛哭出來。

 “羨書,很響,雷聲好大……我聽見好似有人在放槍……”

 他胡亂吻了吻她的發,“別怕,別怕。”

 

 傅羨書將孟婉秀抱去沙發,給她裹上一層毯子。她還是怕,拽著傅羨書的領帶不放,淚意盈盈。

 傅羨書說:“我給你彈鋼琴聽,好不好?”

 客室裡擺放著一架黑黢黢的鋼琴,傅羨書掀開鋼琴蓋,腰背線條冷硬又挺拔。因為好久不彈,手生了些,試過幾個音後,修長的手指便似在黑白琴鍵上跳舞,樂聲從他指縫間溜出來。

 孟婉秀躺在沙發上,想起好久好久以前,在傅公館,年輕的傅羨書也給她彈肖邦聽。

 她問他音樂的名字,傅羨書說是羅曼蒂克。孟婉秀聽不懂,傅羨書就笑,笑得她臉發紅,他的臉也發紅。

 她朦朦朧朧地睡過去,鋼琴聲也停歇下來。

 

 傅羨書將孟婉秀抱到懷裡,順著她的唇縫細細親吻,滾燙沉重的呼吸中,她似半醒,嚶嚀著回應。

 炙熱,濃烈,彼此燒灼。

 修長白淨的腿落在男人的手掌間,腳尖越繃越緊,恐懼填塞的空虛,此刻換了傅羨書一寸寸填滿,撐到極致,她細叫著哭泣。

 孟婉秀看見他臉頰上有汗,眉目那樣英俊,沉浸在黑暗中,眼睛也是湛亮的。汗水淌到她的胸脯上,又很快讓傅羨書舔舐了去。

 她在高潮的眩暈中半夢半醒,徒靠著傅羨書的胸膛取暖。

 他在想事情,手指撚玩著她的頭髮,扯得她發間癢癢的。

 傅羨書望著窗外風雨交加,獨這一方寧靜。

 都講租界裡繁榮太平,可這樣的世道又能太平多久?戰火仿佛很快就會燒起來,想做百姓都是做不平安的,連求個安穩都那麽難。

 不過所幸,所幸還有孟四,任風雨飄搖,若能有她在,他就覺得安穩。

 

 房間裡的留聲機搭響,唱針旋轉起來,流淌出安靜的音樂。

 唱的是:浮雲散,明月照人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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