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舍內隻余明景一人。
“琉璃呢?”昔鹿一派累慘的模樣,坐到明景身前,自顧自倒了盞茶,“挺乾淨,沒有及時行樂?”
“在你眼裡,我是隨時發情的野獸麽?”
明景淡然問。他知曉昔鹿臨近登仙,可總覺得昔鹿似乎哪裡不同了。看他的眼神,吐息行事,也變了模樣。
“星然呢。”
見昔鹿不答,明景擔心起身:“她去哪裡了?你替我解釋了麽?”
竹舍的門被合上。明景出不去,回身,見昔鹿自顧自擺了棋盤,邀請他對弈。
“我登仙前只有這最後一件事想同你做。”
昔鹿說的很誠懇,“看在我倆的交情上,你不會不答應吧?”
就看在當年土匪作亂,兩人險些雙雙暴斃,昔鹿還用胸膛替他擋了一擊的份上,明景不可能如此絕情。
棋子散亂不堪。不成氣候,潰不成軍。
明景猜他心不在此。
“兩月後,容國就要滅了麽?”昔鹿將棋子撒開,直勾勾地看明景:“我要你一句準話。”
明景從不屑於撒謊,他拿走昔鹿的棋,將他一舉擊潰:“你該換個地方呆了。”
“可正明國,還有我愛吃的酥糕麽?”
棋子叮叮當當地落地。
明景毫無遲疑的動作,篤定得仿佛大勢所趨的語氣,隻讓昔鹿感到無比冷血絕情。
少年模樣的人終究亂了氣息,激憤道:“還有我愛喝的山泉水,還有我愛的野花麽?”
“不過是換個登仙的地方。”明景有些不明所以,“你怕鬧,我可以替你全程備妥。”
“不了。”
昔鹿隻覺心口泛血,他搖頭坐下,桌下的手一緊再緊:“我還是想吃家鄉味。”
這番小動作沒有逃過明景的眼。
仙器瞬間出鞘,桌下的毒針射在劍身彈開,發出火石般的炸裂聲。
“你對我拔劍。”昔鹿往後退開幾步,取符護身:“明景,你忘了是誰救的你?”
“昔鹿。你變了。”
眼前的一切變得太快。
但明景反應得更快。他之前取劍隻為護身,此時,劍鋒直指昔鹿的咽喉。明景想起崖壁的刻文,又想起星然在池中讓他不要與昔鹿靠得太近,不禁自嘲笑道:“我還當那小丫頭遇人不淑,不懂人情。如今看來,不懂的人是我,自欺欺人的也是我。”
明景早該想到的。
為什麽昔鹿分明臨近登仙,卻還願意幫他救星然。
他如果真的在昔鹿心中有這分量,當初昔鹿就不會突然辭行,放尚未痊愈的明景獨自奔波,執意回到那個村子。
“你是想在登仙前,替容國解決了我。”
明景說一字,心寒一分,“你算到了我身份。”
“我甚至還算到了,當年的叛徒是我。我帶你進的容國,與你講述容國國力,與你一同尋仙時繞過國軍要道。我在那時候就該殺了你。”
昔鹿不喜說廢話,他狠厲地瞪著明景,面容越加老成,“你知道我回村後等著我的是什麽嗎?鄉親們都死了,我誰也沒救到。唯一幾個逃難幸存的,也死在了那十座城裡。”
“是,我是叛徒。我帶著武帝最得意的武將,救他的命,讓他領兵踏破國門,我還與他稱兄道弟。”
說著昔鹿忽然笑了一下,他抽出一張早就寫好的符咒,“我現在殺了你,我就不是叛徒了。”
“可直到半盞茶前,我還當你是我最好的兄弟。”
明景不是仙,他算不到昔鹿回村後經歷了什麽。他此時再解釋自己當初只是尋仙,就是沒有他踏進容國城池山野,那十城也非滅不可。
容國早就該亡了。皇帝昏庸無能,為一字改城名,興土木。被五公主騙的團團轉,以血求仙尋安康的時候,便是國難末路。
可昔鹿哪會聽呢。
“我帶星然來,求你救命不假,但你不救,我也有神醫能尋。她是我未過門的妻子,我本想給你下喜帖。”明景握劍的手漸漸緊繃,“她呢?”
“她跑了。”
昔鹿滿臉無辜,說得理所當然:“我將你的風流事告訴她,她又親眼見到你與那女人相好。受不得刺激,跑了。”
星然是個小姑娘。
她害羞,又敏感,性子也執拗。
可她信任他。哪怕他瞞著很多事,也乖乖地跟著他不多問。
如果星然能被這麽一幕投懷送抱蒙騙,被昔鹿這麽幾句添油加醋的話騙到,她的眼眸也不會清澈,也不會讓明景在凡塵萬千裡動心。
“罷了。我待會自己去尋。”
明景第一次知曉被背叛的感覺這般痛苦,如同去人筋骨,剜去血肉,明知道理如此也難以自持。
“那你殺了我,或者我殺了你。”昔鹿得的是藥仙傳承,只能醫人,不可自醫。
更不提傷害明景。所以他才會在這山谷裡如此痛苦,終日寡歡。
話音未畢,一道劍光已然奔來。
比劍光更果決殺伐的,是握劍者。正是明景。
……
山中野獸奔逃。
明景給昔鹿留了尚且完全的屍首,丟進容國的山川水流中,目送他漂流不見。
他默默地將隕星劍洗淨。
上頭沾了很多血,有敵軍的,也有追兵的。還有親人摯友的。
水很涼。明景這才記起傷悲痛苦。
他不禁胡思亂想,總覺得這劍會染上更多的血。可能是他自己,也可能是他摯愛。
就像這柄劍一直存在寶殿,從無人敢用一般。傳聞,它的前主人成了仙,一路殺盡親友愛子,最後成仙時正是這柄劍穿透胸膛。
明景想,自己從握劍的那一天起,便會落得同樣下場。
回身去竹舍取了行囊水袋,明景握劍探尋,不出片刻便來到那處懸崖。
底下迷陣詭異,有山風陰嚎,令人望而卻步。
“星然。”
明景站在崖頂喚了一聲,並沒有回應。
明景暗罵自己癡傻。
昔鹿從不做無用事。他根本就是將星然踹了下去,吃定了自己也會下去尋她,而後死在裡面。
被曾經摯友拿捏的感覺糟糕頭頂。
明景甚至能想到,昔鹿用了花言巧語,例如什麽心上人之類的說辭,將星然與他的感情挑撥破碎。
她畢竟只是個十六歲的小姑娘。還沒行過禮,還沒拜過堂,想跑,自然就跑了。
“唉……”
恍惚間仿佛自己又斷絕了紅塵一念。明景跳下時,有一種心如死灰的瀕死感。
似乎登仙,也無外乎如此。
風聲呼嘯後,明景落地得勉強,險些摔在地上。
他聽見清脆的笑聲。
明景抬頭,與星然四目相對。一時無言。
小姑娘懷裡抱著一隻白茸茸的小兔子,眼神兒亮晶晶的,笑時就像月牙一樣:“怎麽不說話?該不會是你摔了個狗啃泥,失憶了,認不得我了?”
星然走過來,伸手摸明景的腦袋,又低頭親他。
“明景明景,是我呀。你不記得了?我是你……”她笑吟吟地說:“我是你的心上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