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的情況並沒有他想得那麽糟,攝政王披著衣袍站在桌旁,墨發散落了一肩,看見進來的人時,他緩緩收回了撐在桌案上的手。
人沒什麽事,地上倒是一片狼藉,扶襄放下心來,邊走邊問:“皇叔,你好些了嗎?”
站立著的人沒有作聲,那雙眼眸注視著他,似乎是有些意外,除此唯余一片平靜。少頃,他抬手隨意拉了拉肩上的外袍,語氣平淡,“陛下怎麽有空過來?”
扶襄停下腳步,站定後抿了抿唇,望著他誠懇道:“皇叔稱病多日,朕心中掛念,特來探望。”
扶行淵瞥他一眼,轉回身坐在了那張軟榻上,語調慢悠悠地,“這是政務處理完了?”
一句話讓扶襄鬧了個大紅臉,又心虛不已,半晌才緩過來,“看來皇叔好得差不多了。”
話音剛落地,便傳來一陣沉悶而急促的咳嗽聲,是攝政王,正側著臉掩著唇,嗓音壓抑著雙肩在細微地抖動。
扶襄快步上前,一手抓著他的手臂,一手在他的後背上下安撫,“皇叔,你別急,放緩呼吸,慢慢來。”
林豆豆原本還在旁邊猶豫要不要出去,見狀趕緊大步過去,正要搭上他的手腕,那隻手便完美錯過,握住了放在他手臂上的那隻手。
扶襄下意識用力握回去,一臉焦急地還在為他順氣。很快那陣咳嗽聲漸漸消匿,攝政王臉龐泛紅,墨發凌亂,拉過他的手慢慢把臉靠在了他的身前。
整個人透露出一種無力的疲憊感。
林豆豆看著這一幕隻覺牙疼,然後別過臉悄無聲息退了出去,還貼心地掩上了房門。
“皇叔。”扶襄低著頭看他的發頂,更內疚了,“是不是朕把你氣到了?”
過了一會兒,攝政王才放開他,抬起下頜繃著一張臉,“你還知道?”
“......”皇帝陛下被堵了個啞口無言,無措地望著他,又暗暗不忿,“氣大傷身,皇叔該想開一點。”
攝政王幾乎被他氣笑了,眼眸沉沉的,唇角牽起的弧度瞧著便瘮人。
他不開口了,氣氛沉寂下去,扶襄倒又開始反思自己是不是說得太過。再看一眼他的臉色,好像比來時更嚴重了,可這並不是來他來這裡的目的啊!
“皇叔,”他斟酌著措辭,好聲好氣地開口,“朕確實是擔心您,前些日子朝中事務繁忙,這才沒有及時過來。方才朕也不是故意說的那些話,您別和朕計較,好好養病。”
一番話言辭懇切,又幾乎放下了天子身段,要讓旁的人聽見,指定得感激涕零跪地直呼“臣不敢當”。可惜攝政王並不是旁的什麽人,他只是淡淡地收回了視線並不看他,也不置一詞。
皇帝陛下還是頭一次被他的皇叔忽視的如此徹底。他耐著性子,慢慢彎下腰去看他,兩人近距離對視著,他討好地抿起唇衝他笑,露出了頰邊淺淺的酒窩。
簡直乖巧得不像話。攝政王的目光凝在他的臉上,然後緩緩抬手,直接捏著他的臉扭向了一邊,很快又收回手徑自起身向門口走去。
扶襄先是一怔,接著回頭看他,不解又委屈,“皇叔?”
扶行淵腳步頓住,背對著他無奈地勾了勾唇,眸中笑意一閃而逝。
“皇叔!”扶襄見他依然沒反應,脾氣也有些上來了,你若還是這種態度,朕就回宮了。
不等他說出後半句話,扶行淵就轉回了身,面無表情地望著他,直把人看得幾乎大氣也不敢出,這才挑起唇角,低沉道:“過來。”
使喚誰呢?扶襄暗自腹誹,但瞧著他這幅模樣又有些緊張,便鎮定地板著臉一步步走了過去。
扶行淵心中好笑,面容也柔和下來,等他走到身邊,溫聲問道:“用過早膳了嗎?”
扶襄始料未及,愣了一愣後點點頭,“用過了。”說罷耳朵尖紅了起來,他似乎心胸過於狹隘了。
“這也快到中午了,留下來陪皇叔用午膳,行嗎?”攝政王垂眸看他,語氣征詢。
扶襄趕緊點頭應下,方才的愧疚心理也所剩無幾,他直視著他認真地問:“皇叔你不生氣了吧?”
攝政王也不回答,只是拍了一下他的額頭,然後轉過身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扶襄不明所以,完全摸不清他這是什麽意思,不過既然都留他吃飯了,應該是沒什麽事了吧?
然後很快他就明白過來,先前顯然是他想得過於輕松了。
攝政王看似態度溫和,卻也並不熱絡。在書房問過他朝中的事,表達了肯定後,便不再開口,隻靜靜坐在太師椅裡翻看書籍,間或傳來一陣低咳聲,聽得扶襄心裡挺不是滋味的。
於是便操心著更換溫水,午膳後更是親自把藥碗端到了他面前,看著他喝下後,才放心許多。
秋季乾燥,今日陽光更盛,陣陣風聲割碎了滿地金黃。
過了未時,攝政王的咳嗽突然嚴重起來,林豆豆仔細看過,說了一句心火太旺,便下去配藥了。
當事人似乎沒放在心上,依然靠在椅子裡執著書卷翻看,然而咳起來又撕心裂肺的,越發讓皇帝陛下擔憂不已。最後實在心中難安,又吩咐廚房熬了一碗潤肺止咳的湯。
咳嗽也是一陣,喝下湯後已然好了許多,扶行淵有些倦怠地靠在椅背上,眯起一雙眸子細細端詳面前的人。
片刻後,他思索著緩緩開口,“襄兒,天色不早了,你先回宮吧。”
扶襄微微睜大了眼,他能察覺到他的皇叔那與往日不同的態度,這是他完全不能料到的,竟沒來由地生出幾分難過。
“哦,那朕就回去了。”他簡短留下一句話,便起身打算離開,只是垂落的眼睫似乎寫滿了失落。
扶行淵搭在扶手上的手指緊了緊,還是見不得他這副模樣,遂起身過去,一手按在他的背上,低低笑著,“皇叔的風寒可是會傳染的,你在這裡時間夠久了,萬一不甚感染,難受的是你,心疼的還是我。”
聽罷,扶襄稍感安慰,又不好意思地抿抿唇,說道:“皇叔,那朕便回去了,你記得用藥。”
扶行淵捏捏他的臉表示記住了,之後把人送到府外看著他坐上轎子,這才轉身走進大門。
小半個時辰後,王府後門迎進了一頂普通的軟轎,也無任何官宅標志,一眼就足以讓人忽略過去。
轎簾被從裡掀開,來人面容沉靜,氣質疏離,對候在一旁的小廝點點頭,便被恭恭敬敬請到王府書房。
——
十月初五的時候,沈齊回到了京城,歷時一個月的圍獵大賽也在左相的主持下圓滿落幕。
衡蕪回府後歇息一日,便往攝政王府遞了拜帖。他已然明白過來皇帝的打算,也查明了事情的真相,必須盡快與王爺商量出對策。
而淮陽侯府終於盼回小侯爺,自是上下一派喜氣,經由老侯爺和侯夫人一致商量決定,三日後在府中舉辦家宴,也無外人,沈齊的姐姐姐夫,又讓沈齊去宮裡邀請皇帝陛下。
皇帝今年也不過十七歲,父母卻都不在身邊,算得上是伶仃一人。淮陽侯從小便最是疼愛他,這種情況下更是滿腔的心疼。於是當得知皇帝應邀赴宴的時候,當天下午便吩咐下人準備他愛吃的飯菜,反倒是沈齊的喜好被拋到了腦後。
家宴是在晚上,府中燈火輝煌,正廳其樂融融。
沈千凝是侯府長女,也是扶襄和沈齊的阿姐,三人算是從小一起長大,關系更為親近,這次時隔許久聚在一起也不覺生疏,總有聊不完的話題和新鮮事。
侯夫人的座位旁另放置了一把改良過的圈椅,一個白白嫩嫩的小孩正坐在裡面,正是沈千凝的兒子,現在不過一歲五個月,卻很乖巧也不吵不鬧,只是仰著臉好奇地望來望去。
淮陽侯看著這一幕隻覺心裡熱乎乎的,臉上的笑怎麽也止不住,這不就是人活一世的最終所求嗎?
“——爹爹小時候總是帶著你倆出去玩,可從來都把我扔家裡,你們知道那時候我多傷心嗎?”
淮陽侯正在用公筷給扶襄夾菜,沈千凝的一嗓子讓那筷子菜都險些掉了,侯夫人也悄悄橫了她一眼。
“阿姐,你每次出去不是首飾店就是成衣鋪子,甚至能逛一天,可饒了當時尚且年幼的我吧。”沈齊做出一副痛苦不堪的表情,倒讓眾人大笑了起來。
扶襄也忍俊不禁,沈齊說的不錯,沈千凝從小便愛美,衣裳,首飾,鞋子必須搭配好,還要一天一套不帶重樣的。
思及此,他忽然想起了帶來的那一車禮物,便讓元忠取來其中一件,直接送到了沈千凝的手上。
那錦盒頗大,雕刻著寓意良好的花紋,兩手捧著沉甸甸的。
沈千凝打開盒子,驚喜地睜大了眼,裡面是一整套精致華麗的首飾,燈火下也熠熠生輝。
“阿姐,這套首飾很適合你,趁著這個機會朕便帶過來了。”扶襄見她高興,也跟著淺淺地笑了。
“謝謝陛下,臣女很喜歡。”沈千凝矜持地拜謝,坐下後又壓抑不住本性了,“襄兒還記掛著阿姐,真不枉我小時候最是愛護你。”
一家人,壓根不用注意措辭,可惜沈千凝的夫君不在,她的說法是他來了也不愛說話,平白擾了大家的興致。扶襄能猜到一點,或許是因為自己在場,很難說誰會不自在,但陛下在外人面前一向是矜貴自持的。
沈齊見他的阿姐著實高興,便揚起眉使壞道:“襄兒可別聽她的一面之詞,小時候阿姐沒少把那些首飾往你頭上戴,就欺負你年齡小又乖巧聽話。”
一番話,幾乎把一桌人都炸懵了。
扶襄是茫然,老侯爺夫婦是震驚自責加擔心,沈千凝又羞又氣,捂著臉偷偷去看她的小表弟,唯獨小包子興奮地咧開嘴,揮舞著小手笑了起來。
局面變成這樣,始作俑者沈齊毫無羞愧之意,尚有好心情去逗弄一旁的小外甥。
扶襄很快回過神,倒沒有生氣,他甚至都記不得還有這件事,於是笑了一聲,語氣輕快:“朕倒是不記得了,阿姐肯把首飾給我戴上,看來對我還是很大方的。”
畢竟都知道,沈千凝可是不允旁的人隨意觸碰她的首飾的。
他是真的不在意這件事,其他人則松了一口氣,侯夫人暗暗掐了一把沈千凝,她都不知道她的閨女如此能耐,連當時的太子殿下都敢作弄,然後又狠狠瞪了沈齊一眼,這混小子,一回來就管不住嘴!
一桌五人飲下了幾杯助興的酒水,言談就更放開了些。小包子被侯夫人身邊的嬤嬤抱出去透氣,不一會又轉了回來,就在屋內拉著嬤嬤的手,邁著小短腿蹣跚學步。
扶襄有些酒意,但尚且清明,只是臉頰有些紅,瞳仁也泛著水光。忽地後腰被輕輕按住了,他回頭,又垂下眼,小包子正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瞧他,極為認真專注的樣子。
兩人對視,扶襄歪歪頭,小包子也跟著歪了歪臉,他伸出手指戳一下他的臉頰,軟得不可思議,不由又繼續上手輕輕捏了捏。
小包子乖巧地任他捏,在他停手後往前一步趴在了他的腿上。
其他人見兩人玩得高興,不由相視一笑。
戌時三刻,銀月高懸。
淮陽侯是打算留下扶襄在府中住一晚的,但扶襄感覺到底是不方便,還是準備回宮。
侯府大門,沈齊還在勸說,“襄兒,你就在這兒住一晚,要不咱倆住一塊,還能好好嘮嘮。”
他也是回來才知道,這一年來京中發生了太多的事,讓他唏噓不已。
“來日方長,我回宮還有些事處理,你隨時過來便是。”扶襄拍拍他的手臂,朦朧夜色裡笑容柔軟。
沈齊隻好應下,這時又一輛馬車行到侯府門前,下來的人卻是攝政王。
“皇叔?”扶襄疑惑地看向他。
沈齊拱手行了個禮,扶行淵隨意點點頭,然後把一條披風披在扶襄的肩上,又細致地系好綁帶,對他說:“皇叔來接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