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遮怔了片刻,又氣又覺得好笑:“他那張嘴,自己沒銀子,就說本官缺快樂。”
門房偷瞥了眼自家大人神情,神色前所未有的怪異,吞吞吐吐地說:“他還說……說如果大人聽見笑了,那您‘大發慈悲見見他好不好,他們都說指揮使不僅琴棋書畫皆通,更是京城數一數二的美男子,才卿尤其欽慕,想見上一見一飽眼福,好出去後到處誇您’。”
蕭昀一怔,過後大笑。
這話就算是從魁梧門房嘴裡說出來,蕭昀依舊聽出了一絲仗著年紀小耍無賴的味道,他腦中下意識浮現那人一反外表矜持端方拽著謝遮袖子的樣子,莫名就是一樂。
他倒是聰明,隻誇人風月才情,絲毫不提權勢地位。
謝遮自聽見這句後就徹底沒聲了,面有臊色,低頭沉吟著。
還從來沒人敢和他這麽說話,誰不都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
他倒好。
蕭昀見謝遮一副女兒家扭捏神情,大笑道:“你想見就見,來來來朕給他騰地兒,也讓朕聽聽他是怎麽哄指揮使開心的。”
他讓太監抱著奏折,自己起身大步流星往內室走去。
“陛下!”謝遮喊道,“這使不得!”
他又急又哭笑不得,皇帝讓一個舉子,這像什麽話。
“他是來見你的,又不是來見朕的,有什麽使不得的,我在裡頭批奏折,他走了再出來,你別吭聲,他這樣調戲你,你不會調戲回去麽?堂堂指揮使還能被個小東西輕薄了不成?”
這就已是皇命了,謝遮不安地坐在椅子上,糾結了一小會兒,覺得自己實在像個婆媽婦人,咬牙道:“叫他進來。”
太監輕放下了內室的珠簾。
謝遮見周圍無人,偷偷照了照銅鏡,理了下發冠衣袍。
……
越來越多的人隔著一段距離圍在指揮使府外,竊竊私語,不少姑娘慕名而來,悄悄為謝才卿歎氣。
如矢忍著怒意,低聲道:“公子,我們回去吧……”
“再等等。”江懷楚打斷他。
他仿佛聽不見周圍偶爾漏出的一兩聲謔笑,從容不迫地立在那兒,面色不改。
只有同在身側的如矢才知道,被這麽多人盯著去堅持一件失敗可能不小的事,壓力到底有多大。
小王爺卻只是一身處變不驚的淡然。
朱漆大門從裡開了一條縫。
周圍窸窸窣窣的聲音瞬間大了起來:“我就說他非要眼高於頂——”
出乎意料地是,這次不是門房一人從門縫內鑽出來,而是兩個小廝一人費力拉開半邊門。
整個謝府大門為謝才卿敞開。
門房匆匆迎了上來,恭敬引路:“公子這邊請。”
身後忽然鴉雀無聲。
……
江懷楚被人引著進了屋子,不動聲色地掃了各處一眼,沒看到蕭昀,並不意外。
他今日本就是奔著謝遮來的。
謝遮肯見他,蕭昀應當是先行離開了。
謝遮端坐在棋桌邊,樣貌疏俊清朗,江懷楚猛地見著,還愣了一下,隻道這人氣度神韻竟有那麽一點像他皇兄,神色不知不覺就柔和放松下來。
謝遮暗翹了下嘴角,咳了一聲。
江懷楚這才後知後覺自己正盯著他臉看,暗道失禮,立即收回視線,隻當那個插曲沒發生過,同他簡單寒暄著。
謝遮心下微微意外,謝才卿在他的印象裡口齒伶俐、花言巧語,眼前人卻沉靜如水,唇畔含著三分得體淡笑,一言一行挑不出半點錯來。
一個男子,未免出落得太過驚豔,遠觀尚且如此,更別提近看,他一張臉經得起任何角度的打量,渾然天成,整個人如工筆畫般精雕細琢,眉眼和氣質又像山水畫意境重重,不說話的時候,溫潤又清冷,矛盾難當,甚至還帶著一點這個年紀獨有的乖順,讓人看著不知不覺就喜歡得緊,對他半點冷硬不起來。
謝遮莫名就想起了斷袖成癖的祁王,這要是被他瞧見了,估計能抱在腿上當個寶貝疼,說什麽應什麽,哪還需要求到他府上來。
他為這個念頭感到羞愧,在江懷楚疑惑的眼神裡乾咳了一聲掩飾。
江懷楚看著棋局,道:“大人之前是在和人弈棋麽?”
謝遮微詫:“為何不能是本官一人獨下兩邊?”
江懷楚笑道:“左邊應當是大人,穩中有動,靈活多變,以柔克剛,包羅萬象。”
謝遮對他有些刮目相看:“你還懂棋?”
“略知一二。”
“這話倒是謙虛了,”謝遮停了片刻,試探道,“那右邊呢?”
內裡蕭昀放奏折的手一頓。
江懷楚道:“我說了怕是會得罪他。”
“無礙,”謝遮不動聲色地往珠簾後瞧了一眼,“你且說。”
江懷楚眉眼一彎:“右邊之人行棋毫無棋譜影子,隨心所欲自成一家,殺氣騰騰果斷無悔,心中自有千軍萬馬,怕是戰場廝殺更適合他,弈棋這種風月事,他心裡肯定覺得沒趣,還要平白攪了大人雅興。”
謝遮莫名咳了下。
內裡蕭昀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來。
謝遮背對著江懷楚擺弄著架上花瓶,笑意在嘴角一閃而逝,不露聲色說:“那你是喜歡本官的棋風,還是……喜歡他的?”
蕭昀怔了怔,憋住笑,謝遮個畜生玩意,說調戲還真不留余力給謝才卿挖坑。
江懷楚心頭驀地一凜,再次悄然四顧,目光落到遮蔽內室的珠簾上,短暫停了停,過後若無其事道:“不敢欺瞞,才卿喜歡他。”
他聲音清雅,有珠玉之聲。
蕭昀手裡奏折差點掉在地上。
謝遮料定他無非逢迎說“喜歡自己”,從而得罪皇帝,再不然聰明點打太極掠過這個話題,卻沒想到他竟當著他的面歪打正著說喜歡皇帝。
他心下大奇,轉過身,故意冷下臉:“為何?你剛不是還說,他無心弈棋攪了本官雅興麽?還是你覺得本官不如他?”
他勃然冷笑:“看不上本官,那你求到我門上又是為何?未免多此一舉!”
“大人息怒,才卿並無此意,”江懷楚誠懇道,“只是人總是容易被和自己性子截然相反之人吸引,大人與他明明互相嫌棄仍一道下棋勢必因此,才卿和大人性子相仿,肯定和大人最為投緣合拍,只是到底容易向往他那樣的人。”
謝遮:“……”
互相嫌棄,也只有他敢說。
想著人還在後面,這話實在冒犯,他挽尊道:“本官可沒嫌棄他。”
“有的,”江懷楚略一遲疑,還是誠懇道,“他怕是嘴上直說,您是嘴上不說,心裡偷偷說。”
謝遮:“……”這個時候忽然直言不諱了起來。
“……”蕭昀在後面憋笑憋得難受。
明明謝遮給謝才卿挖坑,謝才卿不知道怎麽回事反過來給謝遮挖了個大坑。
謝遮想趕緊把這個話題揭過去,淡道:“既然精通棋藝,陪本官下一局吧。”
江懷楚應允,二人落座。
蕭昀聽外面沒動靜了,開始批奏折,他一目十行,不允的直接扔一邊兒,允的字又龍飛鳳舞,所以速度極快。
他都批完了,外頭還是只有棋子落在棋盤上的細微“嗒嗒”聲。
下棋不語,他們也不悶得慌。
聽落下的速度,他倆還真半斤八兩,估摸著是謝遮沉吟老半晌,謝才卿沉吟老半晌,說不定還能相視一笑,好不和諧。
蕭昀心道還真給謝遮找找棋友了。
能下這麽久,謝才卿的棋藝比謝遮隻強不弱,畢竟還要算著謝才卿暗中相讓給謝遮留顏面。
不知道謝才卿和他比如何。
這個念頭只是一掠而過,蕭昀閑不住,無事可乾,又不好出去,想了想,不得已咳嗽了一聲。
謝才卿眼神微微疑惑。
“……”他對面本來舉棋不定的謝遮忽然捂著嘴一陣劇烈咳嗽起來。
謝才卿忙貼心慰問。
謝遮故作自然道:“無礙,嗆著了。”
“天色也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他對謝才卿的態度親切了不少。
或許有陛下“糟糠”在前,謝才卿和他比起來,簡直是老天爺送給他陪他下棋解悶的,性子慢,坐得住,心思定,棋下得和他不分上下。
話說得漂亮不談,光坐在對面就難以言說的養眼了,他難得痛快,踟躕片刻,竟主動問:“你有何求?”
謝才卿:“求大人替我修好琴。”
“……”謝遮被噎了下,深看他一眼,“沒別的了?”
“有。”
謝遮神色稍淡,等著他說出下文。
謝才卿微微一笑:“才卿日後可不可以過來陪大人下棋解悶?”
謝遮怔然,知道他打什麽主意了,咬著牙沒吭聲。
“大人姓謝,才卿也姓謝,莫大的緣分,大人不說話,才卿就當大人是答應了。”
謝遮依舊不說話。
謝才卿拉了下他的衣袖。
“你成何體統!實在放肆!”謝遮大驚,怒而想拽出自己的袖子。
謝才卿沒應聲,隻又拉了一下。
“……”謝遮掃了他一眼,對上那張男子看了都不忍拒絕的臉,心道真是見了鬼,“日後再說,快給本官放開!”
謝才卿也不得寸進尺,聽話放手。他以前就是這麽哄他皇兄的,實在駕輕就熟。
謝才卿走後,蕭昀掀簾出來,隨意道:“他說什麽了?”
“陛下沒聽到麽?”謝遮恢復自若,恭敬地一句句匯報。
蕭昀坐在一邊,邊把玩著新腰墜邊聽。
“剛那句說大聲點,沒聽清。”
謝遮說大聲了點。
“剛那句說太快了。”
謝遮一愣,又重複了一遍。
過了一會兒。
“停停停,這裡少一句少一句。”蕭昀道。
“……”謝遮嘴角抽搐了下,淡定地大聲道,“他說他喜歡您,向往您!喜歡!向往!陛下不都聽到了麽還要微臣複述。”
蕭昀慵懶一笑:“有人會聽厭拍馬屁的話?”
“……”謝遮道,“陛下喜歡聽他說好聽的調他到翰林院不就成了?讓他天天在您耳朵邊說。”
蕭昀眉梢一提,倒像是真對他這個提議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謝遮說:“他聰明著呢,就是死活不提想當狀元,這個時候跑過來,不就是想勝緣祁張氏一籌麽。”
蕭昀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似笑非笑:“他不跟你提,你倒跟朕提了,怎麽,指揮使被他哄得很開心啊,很中意他?”
謝遮心道自己果然什麽心思都瞞不過陛下,嗆了一聲:“一切由陛下做主!”
蕭昀沒再說什麽,叫太監抱上奏折就要起駕回宮,走出去幾步,想起什麽似的,回頭問:“他戴朕那塊玉了嗎?”
謝遮怔了下,開始回想謝才卿腰間,這才記起他今日戴的是個玉穗,不敢欺瞞:“沒有。”
蕭昀本來愉悅的神情驟然消失了,瞥了眼心不在焉想謝才卿的謝遮,幾乎無聲地哼笑了一下,轉頭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