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個少有的晴日, 明晃晃的日光落在我身上,漫長的苦夏終於要過去,我感覺到吹拂在側頸邊的涼風。
我回首看向段心亭, 他還趴在那裡, 不再像之前瘋瘋癲癲的模樣。他伸手努力夠住門檻, 眼裡燃著對生的渴望。
“你們先退下, 沒我的吩咐誰都不準進來。”我袖中的手不知何時握緊了, 我察覺到後, 又松開手。
宋楠聽到我的命令, 欲言又止,但還是帶著人退出院子。
當這處宅子只剩下我和段心亭二人時, 我停在原處, “你沒有瘋?”
段心亭抹了把臉, 將遮住面部的亂發弄到耳後, “是, 我……沒瘋, 之前……都是我裝的。”
說到這裡,他咬了下唇,“不裝瘋, 你就不會相信……相信我的話,而且你看……我瘋了, 也不會殺……我,但我接下來的話絕對沒有一個字是假的,咳咳……”
他後面的話說得太急, 導致他劇烈地咳嗽。
段心亭一面咳嗽, 一面盯著我,仿佛極怕我離開。
這瞬間, 我有一種極不好的預感,就像我現在正處在小舟上,小舟飄搖,我看到遠方洶湧的浪潮朝小舟拍來。
也許我能平安在浪潮下活下去,但更大可能是我被浪潮吞沒。
“不是林重檀,那是誰?”我輕聲問。
段心亭並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而是要我給他一個承諾,“你把……我放了,我就告訴你。”
我聞言轉身要走,段心亭連忙喊住我,“我說!我說!是……是太子殿下。”
我身體僵住。
身後的段心亭繼續開口,“是太子殿下要我……要我殺你的,他說只要我殺了你,再在你死前說是林重檀要我乾的,他就……就會讓我進翰林院,未來為他效力……”
他後面的話因我的回首而生生停下,我逼自己平靜著語氣問他:“太子要殺林春笛,有一千種有一萬種方法,他為什麽要找你?你和林春笛在他那裡都是無足輕重的人。”
段心亭深呼吸好幾回,盡量把話平穩住,不說一個字就喘上三口。
他搖頭道:“我也不知道,但太子殿下的確找到我,我沒有騙你,是他身邊的那位束公公……是束公公跟我說的,他交代得清清楚楚,說殿下不想看到林春笛,但又不願意……”他忽地啊了一聲,“我想起來了,公公說殿下不想林春笛耽誤林重檀,他更看好我待在林重檀身邊。”
說到後面,他有些神經兮兮地喃喃道,我不得不靠近他,才能聽清他所言。
“我本來不想這樣做的,可那是太子殿下的吩咐,林重檀……林重檀又如此不識好歹,明明是他先接近的我。那年我跟父親負氣吵架離府,父親總誇兄長,不誇我。我還記得我是站在一棵杏樹下哭,他走過來遞給我一塊帕子。
可他轉眼又對我那麽冷漠,我去找他,他避而不見,我就鬧到上舍去,可他根本不在意我,甚至看我的眼神是那麽的高高在上,那麽的疏離,仿佛一切都是我的無理取鬧。我氣不過,我真的氣不過。後來,太學人人都在傳林春笛是個婊.子,被人玩得上課時腿都站不穩。
他們還猜誰是那個玩林春笛的人,他們不知道,我知道,是林重檀。他和林春笛兩個人私底下早滾在一起了,林重檀就是因為林春笛才不理我。我去找他,要他給我個解釋,他卻掐我脖子,要我閉嘴。
後來,束公公找到我,說太子不想看到林春笛活著,林春笛活著就會耽擱林重檀。他是經世之才,而他和林春笛的事一旦傳出去就是個天大的醜聞,尤其是他不是真正的林家少爺,林春笛才是。”
“你撒謊。”我從牙關裡擠出話,“太子就算要你殺林春笛,也沒必要將事情推到林重檀身上,難道他認為一個死人還能活過來復仇嗎?”
段心亭聽到我的話,瘋狂搖頭,“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但我沒有撒謊,我說的都是真的。”
我默了一會,“良吉呢?你說是林重檀殺的他。”
他怯怕地望著我,“我說真話的話,你別殺我。”
我看他一眼,我不知道我現在是什麽表情,段心亭露出更加害怕的表情,“是……是我殺的,這真的不能怪我,誰讓他突然衝出來。他看到了,還說要報官,要告訴林重檀……我只有殺了他滅口。”
我感覺我已經要站不穩了,“那你為什麽先前被關這麽久都不說這些?還一口咬定是林重檀做的,你不是喜歡他嗎?你看到他下牢,都不說這些實話,現在說?”
段心亭不知是想到什麽,他臉上的害怕驀地變成恨,“因為他又騙我!林春笛死了後,他離開太學回來後,又來聯系我。我本以為他是終於知道還是我好,結果他只是懷疑我,我幾下被他套了話,他還想套出是誰指使的我。我不蠢,我要是說出來,太子殿下要殺我,他也會殺了我。
我明明是為了他好,我不嫌棄他的出身,我殺了林春笛,都是為了他著想,可他一點都不感激我,天天想著一個死人。後來,我被丟下荷花池,他管都不管我,只知道盯著你看。我知道林重檀不會護我,他對我永遠都是利用。
這時束公公又找到我,說殿下讓我裝瘋,只要我裝瘋,再咬死說是林重檀殺的人,我不僅可以保住命,還可以進翰林院。再說,林重檀下牢不是我害的。我看到他那樣子,更不敢說真話了,我要是說了,太子殿下一定會殺了我。
可太子殿下也忘了我,三年多了,快四年了,我在這裡被關了這麽久。前段日子還斷糧,我餓得什麽都吃……九皇子,您現在什麽都有,您就放了我吧,我真的什麽都說了,我知道的都說了。”
他爬起來,衝我磕頭,“我已經受了很多罪了,您就放過我這條賤命。”
我沒有說話,我已經說不出話了。
不可能,段心亭是在騙我。
林重檀他自己都承認了……他承認是他指使段心亭殺的我,殺的良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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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說當初指使段心亭的人不是我,你會信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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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抓緊胸口的衣服,身體無力到滑坐在地。我心好疼,為什麽那麽疼?
難道真的是我恨錯了人,報錯了仇?
我顧不得太多,爬起來衝到段心亭的面前,我抓住他手臂,“你騙我!你敢騙我,我會殺了你,殺了你,拿你喂狗吃!”
段心亭睜著一雙大眼睛盯著我,他額上已磕紅一片,“你去問……束公公,就知道我有……沒有騙你。如果不是……真話,我怎麽敢……敢把事情攀扯到太子殿下身上?”
我的手指慢慢松開,血腥味在口裡彌漫。
不對,他是在騙我。
是林重檀。
是他殺的我,殺的良吉,他承認了,他承認的。我沒有恨錯人,沒有報錯仇。
口裡的血腥味越來越重,我終是控制不住,一口血從口吐出。猩紅的血落在磚石上,如刺目的白鶴頂。
日光穿過廊下,落在我腳前幾寸的地方。我置身陰影處,渾身發寒。
我毀了林重檀,毀了他的手,毀了他的似錦前程,我親手在他身上烙下奴印,捅了他兩刀,數次問他怎麽不去死。
我把林重檀毀了,縱使他活著,他也不再是那個被人譽為姑蘇之驕、一朝看盡長安花的林重檀。
在這時,我突然感覺到後背奇異的灼熱,我愣了下,繼而伸手去夠灼熱之處。
是那隻蠱蟲。
我摸到它。
我抓住那一塊皮膚,舉目望向四處。
“林重檀,你出來!你一定在這裡,對不對?!你出來,跟我把話講清楚……”我的指甲用力摳進皮膚裡,疼痛從那一塊皮膚彌漫開,“你不出來,我就自己把蠱蟲挖出來……林重檀,你出來……見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