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裡靜悄悄的, 並沒有人應答我,倒是旁邊的段心亭聽到我喊林重檀的名字,驚疑不定地到處看。
不知過了多久, 我將手收回來, 指尖已是血跡斑斑, 蠱蟲似乎也察覺到我想將它挖出來, 沒幾息就躲了起來。我徒手是挖不出蠱蟲的。
太子……
如果他才是殺我的凶手, 那麽從那日他讓束公公給我下請柬, 要我赴榮府之宴, 我就注定要死。
我不得不逼自己反覆回想死前的細節,那夜我赴榮府私宴, 雖我借林重檀的詩詞, 名聲略有小顯, 但在太子那群人眼中, 我的座位也不該那麽前, 居然離主位只差四個座位。
以此看來, 榮府私宴就是鴻門宴,專門給我設下的。
我一個不足掛齒的人,竟也值得這場鴻門宴。
本來良吉是隨我赴宴的, 但我發現榮府不許帶小廝進去,才讓良吉去外面的酒樓吃飯, 所以我出了榮府後,是孤身一人碰到段心亭和他的仆人。
是誰轟我出的榮府?
是……是太子。
是太子叫人將我丟出榮府。
對了,聶文樂那夜也在宴會上, 在太子說《春夜宴》是林重檀所寫時, 他說他早在紙上看過我寫下那首詩。
在我摔倒在他面前時,他還說我活該。
我咬著牙扶著黑漆門欄, 站穩身體後,轉身往外走。
院外的宋楠等人看到我,皆是嚇了一跳。宋楠率先迎上來,他先是盯著我臉瞧了一會,又低頭看我的手,想拿手帕給我包扎。
我避開他的手,“換個地方把段心亭關起來,我現在要去聶府。”
宋楠頓了下,退後一步,道:“是。”
馬車進入城中後,我撩開車簾瞧著外面。三年前,林重檀行刑那日,我也這般往馬車外看。
那時,世道太平,一幅海晏河清之相,如今,海水群飛,路上行人大多面露苦色。
手指上的血跡已經乾涸,我使勁一揉搓,赤紅轉水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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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在聶府門口停下,我沒讓宋楠扶我就自己下了馬車。聶府的小廝不認識我,看到我們一行人過來,還準備攔。
“這是九皇子。”宋楠拿出腰牌,一句話打斷他們的動作。
小廝們立刻跪在地上,我無心情再去理會旁的,要他們引我去見聶文樂。
段府府邸不算小,布置也雅致,松枝綠水,九曲回廊。
方走到半道,我就見到了聶文樂。他較我上次見他,唇角多了一塊淤青。他看到我,先是又驚且喜,繼而眼裡多了憂色,急忙忙奔到我面前,“你這是怎麽了?”
他對我說完,又以腳踹旁邊引路的小廝,“混帳東西,怎麽不早些來報?趕緊叫郭大夫來!”
小廝應聲扭頭就跑,沒跑兩步,且被聶文樂拽回來,“對了,讓人守好門口,前門後門側門都給守好了,決不許什麽人胡亂來府裡,什麽人都不行!”
“是,少爺。”小廝飛快跑走。
聶文樂吩咐完下人,又滿眼擔憂地望著我,“你……”
我打斷他的話,“去你房裡吧,隻我們兩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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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第一次來聶文樂的房中,他從進了房就忙個不停,又是給我拿軟墊墊椅子,又是給我斟茶拿點心,還打了盆水。
“九皇子,我……我先給你擦手吧。”他臉上泛著古怪的紅。
我瞧著他,慢慢將手伸過去。
聶文樂一把握住我手,也不嫌我手上血汙,打濕了帕子仔細給我擦手。我看著他,在他為我洗完手,又換了水換了帕子想擦我唇邊的血漬時,我將頭偏過去。
“我問你,那一年榮府私宴,你也在宴上,你是不是知道什麽?”
聶文樂手倏然一抖,帕子也掉了地。我視線挪到帕子上,再順著往下看向他的臉。
“你說話啊,聶文樂,不是你說要護著我嗎?要我原諒你嗎?你連實話都不說,我怎麽敢信你?”
聶文樂對上我的目光,唇抿了幾方後,竟半跪於我面前,捧著我手說:“我的確知道一點,但也只是聽說。那年,我跟小侯爺他們吃過一回酒,小侯爺喝醉了,提起你的……不,林春笛的名字,說要想法子逗逗林春笛。”
逗逗我?
“你知道的絕非這一點,對嗎?”我將手猛然抽回。
聶文樂張嘴欲言,我提前說道:“我記得清楚,那首《春夜宴》,你說見我在紙上寫過,你若不清楚宴會上會發生什麽,怎麽會說這種話?你好好想清楚,再回答我的話,你要知道,我現在是九皇子,我隨時隨地都能殺了你。”
他深吸一口氣,手轉而抓緊旁邊桌上的綢布。
我見狀,抓起桌上的茶盞往地上狠狠一擲,“你給我說實話!”說到末音,我又忍不住手指揪住胸口衣帛,指尖因用力而繃緊。
聶文樂急忙從地上起來,“你身體不舒服,我先叫大夫,你別置氣。”
“我現在不想見大夫,我就想聽你說實話。”
我的話讓聶文樂重新頓住腳步,他回首望向我,眼神變了又變,片刻後,他這回是跪在了我面前。
“好好好,我說實話,你生氣要打要殺我,我都認,你別把自己身體氣壞了。”他閉了下眼,“你十八歲生辰那日,我早早地買了禮物想送你,可你不在你學宿,我想著你應該太學落鎖前會回來,但我一直等到第二天天蒙蒙亮,看到林重檀的書童伴著你回來……
後來,我結交了小侯爺的親友,他帶我跟小侯爺他們一同去吃酒。他們言笑中談到你,說你會作詩了,想……同你玩,可總歸要顧著林重檀的面子,於是他們想等林重檀科舉離開太學後,再、再跟你玩,畢竟你只是林重檀的遠房弟弟,若你自己願意,林重檀也管不了那麽多。
小侯爺本喝醉了,這時卻突然坐起說,林重檀早煩了你,說你纏著他要這要那,你好些詩詞都是他幫忙寫的,還說太子殿下有心想整整你,林重檀他也同意了。我那時候真的只是一時生氣,想著宴會結束,你看清林重檀的真面目,就不會跟他在一起了。”
說到此處,聶文樂整張臉都漲起浮紅,而我覺得無比的惡心。
想同我玩?是什麽玩法讓他們非要等到林重檀離開太學才能玩?
還有林重檀,他……他……
我牙關咬緊又松開,那一夜的事是我的噩夢,我現在所做,揭開的也許不僅僅是真相,也是傷口。每一次回想,就像是把沒有痊愈的傷口再生生地撕扯開。
如果聶文樂句句屬實,那麽這些人早就知道那些詩詞不是我寫的,他們看我應該同看跳梁小醜一般了吧。
“你只知道這些了嗎?你跟太子有聯系嗎?”我一字一句地問聶文樂。
聶文樂怕我不信,言辭極其懇切,“太子怎麽會跟我有聯系,我真的只知道這些,我知道他們會在宴會上揭穿你,但後來你落水的事,我是一點都不清楚。我絕對不知道林重檀他還想殺你,如果我知道的話,我那天絕對會護住你的!我剛剛說的話,若有一句是假的,就讓我遭雷劈,五雷轟頂,死無葬身之地!”
我沉默良久後,站起身準備離開。可聶文樂猛然捉住我袖中的手,“你不開心打我也行,你別那麽難過……”
他的話未完,房門就傳來喧鬧聲。
“越世子,越世子,我們公子房裡真的沒有人,我們公子也不在,他……他在後花園,不在房裡。”
“呵,你們這些人滾開!待會我連你們一塊打!”
爭執間,我還聽到宋楠的聲音。
“越世子,還請不要擅闖的好。”
聶文樂聽到外面的動靜,忙從地上爬起來,他著急地到處看,又將側方的窗戶大開,“九皇子,你從這離開……我知道這委屈了,但你也知道越飛光那人,他原來就愛欺負你,現在習武後,一身蠻力氣。”
我置若罔聞,抬腿走向門口。我已經沒有心情去管什麽聶文樂,什麽越飛光了,我隻想知道真相。
到底是誰指使段心亭殺了我。
我複生後,先是段心亭裝瘋,再是我以山匪的由頭將段心亭藏起來。自此,怕是大部分人都以為他死了,只有幾個人知道段心亭沒死。我每次來關押段心亭的地方,帶的人都很少,隨從都是宋楠信得過的。
那次我帶段心亭去天牢見林重檀,也將段心亭喬裝打扮了一番,牢裡的獄卒應該不知道那是段心亭。
段心亭被我關押了好幾年,太子若真作為幕後指使者,不殺段心亭,也許是以為他死了。那如果段心亭重新出現在京城,太子就一定會殺了他滅口。
我又想起一件旁的事,我撞見段心亭和林重檀在荷花池相擁時,我讓人把段心亭丟進池子裡,當時是太子攔住了我。
段父不算什麽大官,段心亭在太學也並非拔尖,尤其段心亭落了水後,狼狽不堪,可太子居然也能在夜色下認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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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推門而出,外面的喧鬧聲驟停。越飛光一看到我,隔住宋楠隔壁的手立刻收了回來。他死死盯著我看,腳步也往我這邊踱了一步,但接下來就被宋楠攔住。
“越世子見到九皇子還不行禮嗎?”
聶文樂此時也從我身後追了出來,他看到越飛光,就理了理自己的衣袍,對我行禮道:“臣恭送九皇子。”
我身心俱疲,隻往前走,半晌,聽到身後越飛光的聲音。
“臣給九皇子請安。”我聽後面的動靜,他似乎給我行了個跪禮,但我也沒有回頭,上了馬車後,讓宋楠去市集上買面鏡子回來。
果然鏡中的臉蒼白不已,難怪聶文樂一個勁要給我請大夫。
“宋楠,你上來說話。”我叫宋楠上馬車,等他進入馬車,我就讓他把段心亭療養幾日後,將人放到官道上。
宋楠聽到我的吩咐,面上露出不解,“放了的話,他萬一將先前的事說出去。”
“他不敢,就算他說了,他知道自己說了就是死路一條,段家不敢鬧出去,況且也沒有憑證。接下來的日子,需要辛苦你了,我要你本人去保護段心亭,如果有人要殺段心亭,你一定要捉住那人。”
吩咐完宋楠,我叫了個人去宮裡傳信,說太晚了,宮門都落鎖了,就不回宮裡宿了,明日一早再回去。
莊貴妃前兩日就醒了,但精神仍然不好,醒一陣睡一陣的,她醒來見到我就落淚,心裡還念著皇上的病情。我這樣子回去,只會讓她擔憂。我也暫時不想回宮看到太子的臉。
找了京城一處客棧留宿,為圖清淨,我將客棧的一層都包了下來。
“主子,要不還是請大夫吧?”宋楠擔憂地說。
我搖搖頭,“不用,你出去吧,我睡一覺就好。”
宋楠輕歎了口氣,“那屬下就守在外面,哪也不去,主子若有吩咐,喊一聲便是。”
我囫圇洗了個澡,就躺下睡覺,只是我根本睡不著,閉上眼就是林重檀和太子兩個人的臉,他們二人反覆在我面前出現,耳邊似乎還有段心亭的聲音。
我在床的角落蜷起身體,不斷地低聲念佛經。可念了大半宿,我也沒能睡著,我只能爬起來,“宋楠,有安神香嗎?”
有了安神香,我總算能入睡了,可我耳旁似乎還有人說話,但不再是段心亭的聲音。
“怎麽睡著了還哭?”那個人低聲說。
我陡然睜開眼,手也同時往旁一抓。
我捉住了一片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