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生死簿,林雲起自認兢兢業業,從未中飽私囊,也不會公器私用。
如果讓他總結過去漫長時光的職場經歷,隻有四個字:問心無愧。
當然,這都是過去。
「無佚這個混蛋……」
此刻,林雲起正慢悠悠騎著馬在山間晃悠,上次和無佚打了一架後,他足足修養了十餘年,傷勢才好全。
林間蟲蟻不少,前方兩側樹林裡趴著的山匪都快等死了,他們手中各抓著繩索一端,沒有辦法騰出手驅趕蚊蟲。
繩索被掩埋在薄薄的沙土下,這一招很好用,隻要馬奔跑過來時,用力一拉,連人帶馬都會摔得很慘,身上有點功夫的被那麼一摔,少說也得傷條腿。
「慢點走。」林雲起對身下棗紅色的馬抱怨道:「沒看到我在這裡罵人,太顛簸了隻會影響我的語速。」
前方的強盜終於受不了,各個肩扛大刀堵在路中間。
林雲起見怪不怪:「世道不好,原諒你們一次,退下吧。」
可惜山匪完全聽不進去他說的話,自顧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長得真不錯,聽說王都裡的官員有幾個好男色。」
「這馬也能賣一個好價錢。」
「哥幾個今天賺了!晚上找個地方快活快活!」
汙言穢語入耳,林雲起不禁搖了搖頭。他輕輕拍了下馬背,這馬悍勇無比,直接沖了過去,山匪一看他竟然還想反抗,立馬揚刀要朝馬砍去。
林雲起隨意地打了一個響指。
剛剛還氣勢洶洶的山匪頓時像是失去神智,硬生生收回已經揚起的大刀,乖巧地跟在馬後麵。
一路進了王都,山匪渾渾噩噩去衙門投案,他們平時也斂財不少,現在正是錢銀緊張的時候,官兵一聽有錢,迫不及待收了他們的大刀後,讓其中一個山匪帶路。
剛走了沒兩步,山匪突然大叫:「妖術!有人給我使了妖術!」
官兵狠狠踹了他一腳,山匪依舊在叫嚷著『妖怪,妖術』,他拚命想要掙脫官兵,左顧右盼中在人群中看見一道熟悉的身影。
「就是他,他是妖怪!」
林雲起周圍的人下意識跟著看了幾眼,隻覺得這小公子細皮嫩肉的,怎麼可能是妖精?
林雲起文縐縐道:「世風日下,人心不古,惡人到了這個時候還不忘拉人下水。無妨,我原諒他就是。」
周圍人紛紛稱贊他高風亮節。
林雲起微笑頷首,拐了個彎插進另外一條街道,直奔花樓而去。
他站在花樓門口,遲遲沒有進去,過了稍頃,反而對著某個方向招了招手:「那位公子。」
白辭一襲青衫,正坐在茶鋪旁看書,四目相對意識到他叫得是自己。
「那位公子,快來啊!」
林雲起熱情活潑,很確定對方會過來似的,胳膊沒停止過揮舞。白辭也沒讓他失望,當真合上書走了過來。
隨著人一步步走近,林雲起暗暗一挑眉,錯不了,就是這雙眼睛。
他清清嗓子,先是點明白辭身邊的道士朋友不是善類,又感同身受地說了句自己也才被朋友賣過。
「相逢即是緣分。」林雲起笑嗬嗬道:「走,我請兄台喝一杯。」
白辭推拒:「我不上花樓。」
因為看出對方本體是一本厚黑書冊,多說一句:「也請你……潔身自好。」
林雲起被逗樂了,在老鴇失望的目光中遠離花樓,跟在白辭身後:「在下姓林,林雲起,兄台你……」
白辭沒有回頭,他生性不喜歡和太熱鬧性子的人交往,但林雲起身上有種奇怪的氣質,很難讓人厭惡起來,加上有一把很好聽的嗓音,哪怕嘰嘰喳喳,聽著也叫人心曠神怡。
茶鋪裡,白辭的道士朋友倒是很有禮貌,主動抱了抱拳。
林雲起對他不感興趣,他感興趣的人此刻已經重新坐回原位,繼續翻看書籍。
「我掐指一算,兄台你該姓白,」林雲起自說自話,「白辭,好名字。」
白辭忽然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不問對方如何知曉自己姓名,隻道:「好在哪裡?」
林雲起當場怔在原地:「好在……」
一時竟想不出什麼好話來贊揚。
先前林雲起掐指時,道士便已經感覺到了不凡。
對方周圍,那一瞬間好像有種奇妙的波動,再加上白辭對此人也有些特別,道士不禁多看了林雲起幾眼。
茶鋪裡突然安靜下來。
白辭日常話也不多,幾天不和人交流是常有的事。可林雲起不行,他始終有種過分的熱情,遲疑了一下問:「白兄,你快樂嗎?」
「……」
第一句話說完,林雲起緊接著問:「你童年幸福嗎?」
這麼多年,他一直於心有愧。無佚的眼睛天生能看透一切虛妄,被常人得到絕非一件幸事,世道已經很混亂了,再時不時看見些妖魔鬼怪,日子估計越來越沒盼頭。
聽出這是在真情實感的發問,白辭想不通一本書為什麼這麼關心自己快不快樂,忍不住好笑道:「如果我說不快樂,你又能如何?」
「實不相瞞,」林雲起緩緩道,「我這次出來除了搞事業,就是專門治愈你的。」
白辭沉默了一下,淡淡開口:「我年幼時父母遭難,懂事後厭惡與人親近,身邊沒什麼朋友,年過二十更未成家立業。」
他抬眼望向林雲起,麵無表情問:「你準備從哪方麵治愈?」
林雲起聞言摸著下巴思索:「缺愛啊……」
還是缺很多愛的那種。
論年紀,他自認完全可以當對方祖宗,林雲起下定決心:「你放心,以後我一定把你當孫……鬆樹一般景仰,供著。」
白辭瞥了他一眼:「難為你了。」
明明不同音,居然還能給圓過來。
道士站在一旁,忍不住皺了下眉頭,白辭向來沉默寡言,居然會和人說這麼多話,關鍵這人瞧著還不怎麼正常。
林雲起能動能靜,陸陸續續說了一堆後,直接去街上買來一把躺椅。白辭看書,他就在旁邊躺著,閉目養神。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白辭回到住處,是一方很偏僻的院子,林雲起瀟灑擺手:「明天見。」
入夜,白辭沐浴完換了件薄衫。
現在是初秋,天氣微涼,窗戶半開著。一個腦袋正趴在那裡,在白辭點燃油燈的瞬間,雙方四目相對。
從白辭的視角看過去,不過是一本書探頭探腦,實在是無法把他和尋常登徒子相提並論。
「下午分開時,你說得是明天見。」
林雲起點頭:「現在已經是明天了。」
他直接跳進窗戶,放下不知從哪裡采摘的野花,掩麵打了個嗬欠:「其實我也有點困了。」
白辭平靜打開房門,潛台詞不言而喻。
林雲起死皮賴臉坐在桌子旁:「我來的路上,聽說王都最近出了幾起連環慘案,很多人一覺醒來,有的發現手沒了,有的少了一隻耳朵,運氣差的連醒來的機會都沒有,直接沒了心髒。」
他托著下巴,手指敲了敲桌子:「愛好偷走人身體一部分的妖怪,確實少見。」
自言自語完,林雲起斜眼瞄了下門口,斥責道:「別站在門口吹風,著涼了怎麼辦?」
白辭確實被他氣笑了,在桌子對麵坐下:「所以你想怎麼樣?」
「保護你啊。」林雲起理直氣壯:「一個文弱書生,我不護著點,早晚被啃得骨頭渣子都不剩。」
不請自來說得就是他這種人,接下來的每個晚上,林雲起都會爬窗,隨便拚幾個凳子將就睡著。
月黑風高,下著瓢潑大雨的日子也不例外。
「白兄,你太友善了,還幫我留著窗!」
林雲起擦了擦額頭上的水,發現桌上竟然有兩個杯子,其中一杯冒著熱氣,明顯是剛倒的熱茶。
這個天氣,喝杯熱茶剛好能驅散一下身上的寒氣。林雲起端起茶杯,耳朵尖一動,嘴角噙著的笑意突然冷了下來。
一杯茶下肚,他躺在椅子上:「白兄,時間不早了,早點睡吧。」
說罷,不等對方同意,直接吹滅蠟燭,屋內頃刻間一片黑暗。
白辭似乎早就習慣了他的不按常理出牌,閉上雙眼,呼吸聲逐漸均勻。
雨滴重重砸落在屋簷上,彈跳幾下後,濺起的水花沒有墜落在地,而是落入了一團黑影中。地麵的石磚年久失修,不少坑窪的地方聚成水潭,黑影的身體似乎沒有重量,從水麵經過,除了波瀾,沒有發出絲毫聲響。
它妄圖無聲無息潛入屋子,隻差最後一步時,一道藍色的身影突然一閃而過,死死卡主黑影的脖子,林雲起腳尖在牆麵一點,飛到了十幾丈外。
黑影被重重摔在地上,泥水四濺。
今晚風大,幾根長發垂在額前,林雲起低頭嗤笑道:「原來是隻山鬼。」
山鬼全身長滿黑色長毛,它的視力在夜晚也不受絲毫影響,可以清楚看見對方嘴角緩緩勾起的微笑。死亡陰影的籠罩下,山鬼渾身都在顫抖。
「你來偷什麼?」
山鬼啊啊發出幾個音。
林雲起居然聽懂了,垂了垂眼,看不清神情:「偷眼睛啊……」
山鬼又啊啊幾聲,意思這單活兒是有人派它來乾的,隻要放了它,就願意說出幕後主使。
林雲起聞言嘴角的笑容擴大,手上微一動力,伴隨哢嚓一聲脆響,山鬼腦袋一歪,瞳仁裡的驚愕還未完全散去。
黑漆漆的屍體被隨手扔在灌木叢,林雲起轉身朝另一個方向飛去。
……
主仆契約被毀了。
道士緊皺著眉頭,山鬼沒有能力解除契約,多半是遭遇了不測。不知為何,今晚他心中始終不安,再三斟酌下,決定暫時回師門一趟。
門一開,庭院裡立著一道身影,聽見聲響,那人轉過身,微微歪了下腦袋:「是你馴養山鬼,要偷白辭的眼睛?」
道士袖中藏箭,麵不改色問:「什麼山鬼?」
「很羨慕白辭有那樣一雙看破虛妄的眼睛,對不對?」
林雲起一步步朝他靠近。
道士不再遲疑,袖中箭猛地朝林雲起刺去。
眼看箭矢幾乎要直抵咽喉,林雲起不躲不避,即將要被一箭穿喉時,袖箭突然停在喉嚨前幾厘米。
時間在這一剎那靜止了,同時停下的還有半空中的水珠,林雲起揮了下手,打落箭矢,幾步走到道士麵前。
這種神鬼手段讓道士驚駭莫名,連連後退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林雲起一揮袖,道士被一股無形的力道掀起,重重摔在牆上,他擦乾淨嘴角的血液,雙手掐訣,喊了聲:「去!」
金色的光芒飛快遁入地底,林雲起跺了跺腳,正要破土而出的東西被無情湮滅。
他幾乎是瞬移到道士前麵,俯身冷笑道:「白辭的那雙眼睛,是我給的。」
道士睜大雙目,張了張口想要細問原因,卻發現隻能發出『咿呀』的聲調,低頭一看,自己的喉嚨不知何時破了一個窟窿,捅穿它的正是剛剛想要用來暗害林雲起的袖箭。
沒有問出口的一堆疑問至死都隻能全部堵在喉嚨裡,道士雙手無力地垂下,倒在牆邊死不瞑目。
……
雨夜,林雲起借著雨水洗乾淨手上的血,等他回到熟悉的院落時,屋子裡的燈竟是亮著的。
桌上又續了一杯熱茶。
白辭靠在床邊,半闔著眼皮:「我記得你說過,吹夜風不好。」
話音落下,夜風吹動林雲起的腰帶和衣袂,連帶著血腥味一並被吹入屋。
林雲起:「抱歉,殺了你朋友。」
「他不是我朋友。」白辭睜開眼:「但他想做這天地間最厲害的道士,降妖除魔救世濟民。」
林雲起輕蔑道:「所以要偷你的眼睛移花接木?」
白辭輕嘆道:「他走錯了路,前些日子被偷走身體一部分的大多也是窮凶極惡之人。」
林雲起挑了下眉,在道士的計劃裡,真正無辜的好像隻有白辭一個,但這絕對不是心安理得害人的理由。還有那山鬼,一旦成年必須要時刻以人類血肉為食,且最喜偷食嬰兒。
想到這裡,他頗為恨鐵不成鋼道:「你就傻乎乎地由著人害?」
「一個人接近另一個人總歸是有理由的,我能看到妖怪真身,卻沒降妖之力,他正好能補上短板。」
說著,白辭緩緩站起身:「何況就算躲,也躲不過。」
道士尋人的手段變幻莫測。
林雲起立刻挺直腰板,嚴肅道:「不管你信不信,我接近你的理由就很單純。」
白辭笑而不語。
窗外淅淅瀝瀝,林雲起喝著熱茶,白辭微微垂頭,似乎這隻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夜晚。
林雲起沒注意到,偶爾會有一個瞬間,白辭餘光留意著他,眉梢中存著笑意。
雨落聲中,白辭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好像有人依稀抹了下這雙眼睛,然後在他耳邊說——
我一定會回來找你,無論遇到什麼,都要等到那一天。
說完那藍袍人在他額頭一點,相關的記憶開始一點點模糊,年幼的白辭拚命睜大雙眼,卻隻是記住一個模糊的輪廓。
往後歲月,無論是抄家還是遭難,每一次快要堅持不下去時,白辭都會想到這句話,繼續在無望的日子裡等著。
多年後,當他看到站在花樓前的那道身影,便知道是記憶深處的那個人要回來兌現承諾。
而這一次,白辭終於可以看清對方的容貌。
一杯熱茶見底,林雲起滿足地嘆息一聲,一偏頭,雙方的目光冷不丁撞在一起。
「怎麼了?」
好端端的為什麼盯著自己?
白辭:「隻是突然想到,有件事你永遠都不可能知道。」
林雲起挑眉,好奇追問。
白辭硬著心腸沒有回答。
平生最討厭打啞謎的,林雲起一氣之下,直接吹滅燈,上了他的床:「今天要是不說清楚,你就去睡硬邦邦的椅子。」
白辭選擇沉默。
僵持間,林雲起翻了個身,居然睡著了。
一個人獨坐到後夜半,白辭薄唇動了動,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你給了我一雙眼睛,但我是用自己的眼睛對你一見鍾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