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的廣場上,掌門與眾長老已全部列座。
兼竹站在隊伍裡,隔著人群感覺到一道若有似無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恍若未覺,靜待掌門宣布第三場試煉規則。
時辰到,眾人噤聲。
掌門位於上座,“乾淵峰靈脈充裕,有大量靈獸靈植生長,你們按照修為分成了五組,需在規定的時間內帶回指定的靈獸或靈植。我們會沿途派人跟隨,你們的表現將成為最後的評判。”
話落,人群中出現一小陣騷動。緊接著由內門弟子宣讀了分組名單,兼竹資質上乘,在他那一組中算是領頭人。
名單宣讀完畢,掌門掃視一圈,“可有異議?”
片刻靜默中,江殷突然出聲,“掌門,弟子有個建議。”
江潮雲皺眉小聲道,“他又要作什麽妖……”
兼竹嘴唇翕動,“咕嚕咕嚕。”
“什麽?”
“倒壞水的聲音。”
兩人低語間,江殷已經朗聲開口,“兼竹道友受了傷,怕是無法帶領一個小組進行試煉。我提議讓他來我這邊,我也好照顧他。”
場中一靜,未乙真人的視線掃了過來。
兼竹看江殷面露關懷,那擔憂疼惜之情仿佛一名孝子。
他沒有說話,落到旁人眼裡像是默認。
江殷壓下心頭的快意,繼續替人分憂,“道友不必強撐,昨日我看到了,你腰間的新傷估計是前兩天才留下的,而且看上去像是被符陣所傷,想必還沒愈合。”
兼竹似笑非笑地看了江殷一眼:隔著衣服還能看出這麽多門道,編還是他能編,三界紡織廠在逃男工。
關鍵編得還和真相差不多。
“前兩日符陣所傷?”坐席間的檜庾突然投來一道犀利的目光,“你前兩日該在鷺棲城裡,是怎麽被符陣傷到的?”
兼竹開口,“練習畫符時不小心傷到的。”
檜庾懷疑更甚,“你畫什麽符能傷到腰?”
“鬼畫桃符。”
“……”
砰!上座中,檜庾真人怒而拍座,鋪天蓋地的氣勢直衝向下方,聲如洪鍾,“你是在戲耍我?”
四下嘩然,紛紛散開。
威壓頃刻便至,兼竹抬手迎上,小周天五行防禦陣自掌心而出擋在面門。轟!靈力相撞,余波帶起一圈疾風,眾弟子心中駭然——
去他娘的築基,這分明是元嬰期!
江殷臉色煞白,感覺自己是解開了什麽不得了的封印。
這下連掌門長老都坐不住了,未乙真人飛身而下,拂塵一揮平息了場上的震蕩。
風止聲停,兼竹抬手理了理微亂的發絲,看向對面的檜庾真人。
檜庾剛剛只是試探,沒想到炸出了元嬰修為,想必年齡也超過了大選的設限。他怒喝道,“你遮遮掩掩混入弟子大選,究竟是何居心!”
兼竹提醒,“你忘了,我癡情。”
檜庾,“……”
座上幾位長老眼神交錯,各自在心中斟酌。
若此言屬實,宗門內添一大能是好事,方便日後出門打群架鎮場子。若真的另有所圖,豈不是引狼入室?
檜庾見眾人遲疑,急切道,“掌門,我們可不能因小失大!”
未乙沉吟片刻,“罷了,還請仙尊前來定奪。”
·
傳信已送去,幾名長老都站到了場中靜候懷妄的到來。
兼竹揣著袖子看向毫無動靜的雲海天際,有理由懷疑懷妄是在耍大牌。
周圍暗自打量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江潮雲悔恨不已,“江殷混蛋,小狀不斷!”
兼竹不懂為什麽他都氣成這樣了還能做到押韻。他平心靜氣,“還記得我昨天說什麽了,人生相遇,十有八九……”
江潮雲覺得他是給嚇傻了。
片刻,遠方傳來一聲鶴鳴,四下細碎的議論聲戛止,眾人抬頭望去。
霧散雲舒,風湧如潮,巨大的靈鶴振翅而來,背上僅立了一人,卻好似載了整座蒼山。
流雲卷翅,不過一息靈鶴就落到場邊。懷妄銀冠束發,長袍輕翻,氣勢如出鞘霜劍,俊美如畫中謫仙。
環山之下四方無聲,在場諸人齊齊行禮,蒼色衣袍在山風中獵獵,“見過仙尊——”
大乘親臨,眾生俯首。
兼竹越過人群看向懷妄,刹那心頭一震。
“不必多禮。”清冷的聲音在場中響起。懷妄抬眼看過來,眼底波瀾不驚,“元嬰期?”
“是,仙尊。”回答的是未乙掌門。
兼竹沒應聲,他猜想懷妄不會輕信。他把修為壓製到元嬰,合體以下基本無法察覺,但懷妄是大乘。
懷妄站在原地沒動,“緣由我已知曉。為何不投名拜帖,反而混入弟子大選?”
兼竹品著他的措辭,“隨大流。”
“……”未乙按住又要暴躁的檜庾。
懷妄道,“既是尋人,尋到便離開罷。”
“不知真名,不知相貌,隻知是你們臨遠宗之人。”兼竹補充,“我們是雲戀愛,見光死。”
眾人,“……”
旁邊的江潮雲心情複雜:這不離就怪了。
懷妄細細掠過他的眉眼。兼竹的眉眼生得清俊舒展,神色中帶著一絲散漫,很容易讓人卸下防備。
他忽然開口,“前日夜裡,有人闖入我臨遠宗,修為高深,能令蒼山破陣。”
四周的氣氛頓時變得緊張起來,弟子中激起一片躁動。
兼竹恍若未覺,“沒想到我來得剛好,正是需要人手的時候。”
檜庾再次被他的厚臉皮震撼。
懷妄看了兼竹幾秒。
驀地,一股磅礴的氣勢自場中震開!兼竹心中一凜,靈氣護體抬手迎上。
青銀兩道身影纏鬥在一起,兼竹還得把修為壓製到元嬰。他感覺懷妄也沒盡全力,不然就算自己使出合體期實力也敵不過懷妄幾息。
掌風作刃,劍意化形,兼竹直面著懷妄的進攻,一招一式他早已熟稔。拆擋間步步後退,腰側的傷口被拉扯,他悶哼一聲,“嗯……”
懷妄視線下移,聲線清冷,“怎麽,是被蒼山陣法傷著的地方沒好?”
兼竹差點被氣笑了。他突然上前一步貼近懷妄身前,發絲在空中交纏,兩人臉對著臉不過一指遠。
兼竹輕笑一聲,“不如仙尊親自來檢查。”
懷妄瞬間面色慍怒,“不知羞恥!”轟——堅不可摧的場台竟如蛛網龜裂。
兼竹壓製著修為,根本抵不住這一擊。正當此時,身後的發帶化出一道七曜法障擋在他身前。
哐!法障粉碎。發帶中最後一絲道法也消失殆盡。
兼竹退出幾米,衣衫微散,一縷額發也垂落在頰側,像是盤精美的珠玉被撥亂。
他站定後將發絲捋至耳後,面無表情地看向對面的懷妄,“仙尊是想把我葬在這山清水秀的地方?”
懷妄冷然,“注意你的言行。”
兼竹心頭壓了團火,扯起嘴角,“字面意思而已。”
他說是字面意思,懷妄也沒法強行說他有別的意思。得不出結論的話題被跳過,懷妄審視道,“剛剛那一擊,沒有分神期很難接下。”
兼竹定定地看向懷妄,反手一拽,發絲散落。銀色的發帶在空中劃過一道漂亮的弧線,血玉流光,“多虧這件靈器。”
懷妄覺得兼竹眼中似有難明的情緒,但他不懂,也不需要懂。
“上品靈器?”
兼竹抿了抿唇沒有否認,“仙尊好魄力,現在靈器已毀,它與凡物無異。”
檜庾皺眉插話,“你一介元嬰,哪來的上品靈器?”
兼竹說,“前夫給的。”
他這話說得很輕,眾人心中卻是一震。長老間交換了一個眼神:……哦豁。
他說完又一言不發地將發帶重新系上,發帶是懷妄親手為他所做。現今靈器殞毀,它成了毫無用處的裝飾品,而懷妄的道法也不再護他。
懷妄突然說不出話,他是冷情,但也知道這發帶對人意義非凡。
“仙尊。”未乙掌門從眾長老之中走出,看樣子剛剛幾人商量出了結果,“若弟子兼竹願立誓絕不背叛宗門,我們給他個機會通過試煉倒也未嘗不可。”
懷妄忖了片刻轉向兼竹,“你可願意?”
兼竹道,“我為一人而來,只要宗門不負他,我必不背叛宗門。”
檜庾正想慣性罵人,又思及懷妄剛毀了別人信物,隻好小聲逼逼,“怎麽還加個條件。”
未乙並不介意,“無礙,我臨遠宗門風正派,自然是不會辜負門中任何一人。”
·
達成一致後,試煉繼續進行。
懷妄不再多待,轉身駕鶴回了蒼山。巨大的羽翼帶起一陣風,兼竹看著他遠去的背影,青色外衫被吹得翩翻。
眾人跟著領路的長老和兩名內門弟子往乾淵峰走。
江殷遠遠躲著兼竹走在長老旁邊,怕人秋後算帳。兼竹和江潮雲一起走在最後,前方不時傳來一些探究的視線。
江潮雲如夢似幻,“真沒想到最後會驚動仙尊……你敢想嗎?”
兼竹揣著袖子,“不敢想。”
“我也不敢想。”江潮雲感歎,“這大概就是你說的,人生相遇十有八九是緣分。”
道旁林蔭婆娑,光影在兼竹眼底交替,“是就好了。”
“什麽?”
他沒再回話,目光穿過前方人群落在江殷的背影上。
人生相遇,十有八九是緣分,剩下一二是刻意。
從他故意回應江殷的挑釁,到引導守院弟子透露口風,再到給江殷看到自己的傷痕,為的就是讓江殷把矛頭對向自己卻又拿不出證據。
他要穩立於風口浪尖,齊平蒼山雲海,他要懷妄看得見。
……
乾淵峰地處西面,靈脈充裕,剛入山便能感受到渾厚的靈氣。
漫山植被覆蓋,隱隱聽得鳥獸嘯鳴,領隊長老講過注意事項後停在山門外,剩下的試煉者按照分組進入山裡。
兼竹本來和江潮雲分到一組,但眼下他修為高出眾人一大截,為顯示公平他需獨自通過試煉。
咻——信號煙在上空燃起,最後一場試煉開始。
幾十道身影衝入山中,幾息便不見蹤影。
兼竹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面。靈識一瞬覆蓋了大半山頭,每名參賽者的行蹤、山中靈植靈獸的分布都清晰地傳入他識海中。
不過半柱香時間,兼竹已經集齊了大半任務材料。他將材料扔進乾坤袋,正要轉身去尋下一個,忽然頓住。
靈識覆蓋中,似有一處阻斷了他的靈識,無法探入。
兼竹估摸著時間還很充裕,一個閃身直朝著那異處而去。
腳下的草叢沙沙作響,兩旁林木蔥蘢,空氣中彌漫著新草泥土香。
一名試煉者正彎腰拔下一株靈草,突然感覺斜後方傳來一道勁風,“啪嗒”一聲,折成兩截的花蛇落在腳旁。
兼竹日行一善之後沒有停下,徑直掠過茂密的叢林,一路去到乾淵峰背陰面的一處山溝。
清冽的泉水自山澗汩汩流下,陰冷的谷底風穿過低矮的灌木叢。他依照感應停在了一處雜草叢生的河溝邊。
靈力打入,附近元磁微震,流光一閃像是通往了另一個空間。
乾淵峰平時都是用來給門中弟子試煉,長老掌門都鮮少踏入。門中弟子修為不高,這異處十分隱蔽,恐怕至今沒人發現。
兼竹食指抵在光潔的下巴上摩了摩,接著“轟!”一擊全力攻擊落了上去——刹那間元磁動蕩、兩儀對轉,白光乍現,將他包裹。
兼竹:……臥槽?
不等他反應過來便被洶湧的吸力拽了進去。
…
陣法轉移不過一息。
再睜眼時,兼竹耳邊傳來“嘩啦嘩啦”的水聲,他正站在一處池潭裡,徹骨的寒意浸出潭底。
頭頂冰涼的泉水澆了他一身,薄薄的衣衫貼在身上。
兼竹沉默:全副武裝地落水了。
他抬頭看了看周圍,只見池邊是大片高大的梧桐林,現在是陽春時節,此處卻覆滿了皚皚山雪,一片素縞。
常年霜雪封林,唯有蒼山。
所以那處不為人知的傳送陣通向的是蒼山?
兼竹從水中飛身而起打算先上岸,靈力調轉,四周結界突然被觸發。幾乎同時,一道劍意從梧桐木間穿林而來!
他條件反射一個回身,衣衫沾了冷泉,水珠如轉傘般撒出一圈。
懷妄的身影緊隨劍意頃刻到了跟前,兩人在半空中對上,疾風、水花、霜劍。
銀色的外袍半敞著,兼竹垂眼便能看見他襟頭露出一半的鎖骨,線條有力而流暢。
身形被逼得向後退出十來米,嘭!後背抵在高大的梧桐木枝乾上。細雪簌簌落下,兼竹抬眼,是懷妄近在咫尺的臉。
呼吸交融,卻無絲毫曖昧流動,他脆弱的頸側貼著懷妄冰冷的劍鋒。
懷妄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你是怎麽進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