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
自年初太子觸怒君父, 被皇帝責罰,在東宮思過了半年,許他觀政崇文殿的恩典也收了回去, 便是後來解了禁, 卻也仍然遲遲未曾重新恩準他回崇文殿觀政。
但太子找到裴昭珩、賀顧二人的時候, 身上穿著的卻是儲君朝服,再看看這個時辰, 明顯是剛下了早朝, 從崇文殿回來, 看來皇帝現下, 是真的對這個兒子徹底消了氣,也對東宮緩和了顏色,這才重新許他崇文殿觀政了。
進了殿內,東宮的宮人招呼裴昭珩與賀顧坐下,奉了茶水點心、蜜餞果子上來,太子這才捧起茶杯,看著裴昭珩笑道:“都說南有金鼎春,北有銀松露,金鼎春得喝開春第一道才有味道,這銀松露就正好相反了,恰是如今這個時節的,滋味才最上乘, 孤近日來機緣巧合之下, 得了一些,三弟和駙馬不妨嘗一嘗?”
見裴昭珩和賀顧撚起茶盞蓋子, 都抿了一口, 他才笑問道:“如何?不賴吧?”
裴昭珩放下茶盞, 站起身來道:“皇兄所賜之茶,自然是再好不過的,臣弟……”
見他要拱手行禮,賀顧也連忙後知後覺的放下茶盞,要跟著謝恩,卻叫太子站起身來,將他和裴昭珩一道扶住了,道:“欸,三弟和駙馬這麽客氣是做什麽?喝杯茶也值當你兩個這般戰戰兢兢,孤有那麽難相處嗎?”
又看著裴昭珩,頓了頓,低聲道:“孤與三弟,同出一個外家,你我本該分外親厚,孤至今還記得,小時候三弟還在京中時,咱們一起在坤承宮花園裡堆雪人,總是三弟堆得最大最好看,只可惜……後來三弟得了哮症,離京養病,一去竟然就是十年……”
神色間不免傷感了幾分。
太子儼然一副懷念舊日時光,心中無比思念幼弟的仁厚長兄模樣。
賀顧卻看的心中發冷,太子對三殿下究竟是個什麽態度,可以說這個世界上除了太子自己,沒人會比他賀顧更清楚了。
太子還是那個太子。
裴昭元道:“好在如今三弟也回京了,咱們兄弟二人,可別生疏了才好,前些時日孤一直不曾得空,也沒尋到機會找三弟來孤宮中歇一歇,談談天,直到今兒才叫你來喝茶,三弟不會怨孤吧?”
裴昭珩道:“皇兄言重了,臣弟豈敢。”
太子這才笑著又招呼他們重新坐下,道:“只可惜,今日好容易把三弟逮來我這裡,卻也跟你聚不了幾天了。”
裴昭珩沒說話,賀顧聞言微微一怔。
太子道:“今日早朝,瞧父皇意思,看來是有意將主持江洛水患後河堤重建、賑災撫民一乾差事,托付給三弟了,估摸著今日三弟與駙馬回公主府沒多久,便能接到內官傳旨了。”
“這些日子,朝堂上總為此事爭吵不休,禦史台一波人,成天念叨,說什麽三弟年紀太輕、資歷尚淺,不足以委此重任,攔著不要父皇下旨,豈不知父皇心中自有主意,他老人家既然看中了三弟,自然是有道理的,豈輪得上他們指摘?”
“這些日子他們蹦躂的歡,孤卻沒跟著摻和過,孤心中隻覺得三弟年紀雖輕,也是明達幹練之人,江洛這份差使,旁人能行,三弟怎麽就做不成了?孤倒覺得宣撫使一職,需得督建河堤,調度調配朝廷賑災錢糧,最是需要耐心細致,沉得下性子,思來想去,三弟豈不正合適?他們要反對,孤倒還要給父皇上了折子,力保舉薦你去呢!”
裴昭珩聽了太子這話,面上神色未動,也不知道在想什麽,賀顧卻是微微一怔。
來路上他本來還在因為前世過往,身體克制不住的發抖,這一世和太子對上的次數屈指可數,賀顧也還沒完全克服心理陰影,好在有三殿下握了他那一把,才叫賀顧緊繃的神經稍微松了一些,恢復了平靜。
他又開始琢磨起,太子這一趟忽然叫三殿下和他來喝茶,葫蘆裡賣的究竟是什麽藥?
這一世雖說因他重生,許多事的走向都和上輩子不同,比如他與長公主成了婚、比如賀老頭被奪了爵……只是這兩件事,賀顧還能想明白,直接原因是他。
可上一世一直養病在金陵的三殿下忽然回京,陛下召他回來時,說的是三皇子身子已經好多了,賀顧看著,裴昭珩的身子確實也沒什麽大礙,雖說偶爾見他會掩拳輕咳一兩聲,倒也沒什麽大影響,再加上如今皇帝又要派他去江洛賑災……這些都與前世的走向,大相徑庭。
他也想過,究竟因為什麽才導致了這些差異,但卻實在沒想明白,也隻得既來之則安之,先靜觀其變。
直到今天太子找上了他們。
是了……他怎麽忘了,如今三殿下回京……對太子而言,裴昭珩自然就不再是上一世那個病體孱弱、遠離京城、無足輕重又沒什麽威脅的弟弟了,三殿下畢竟和太子一樣都是皇后所出,便是在朝中並無根基,可畢竟也是皇帝的親兒子,將來要封王的,三皇子既然重返了汴京、就勢必要影響京中勢力分布……
裴昭元那樣精明的人……
又怎麽會袖手旁觀,坐視不理?
太子見裴昭珩沒回答,也不著急,隻笑道:“三弟是不是也聽了些傳聞,說有人上奏反對父皇遣你前去,推舉孤去做這個江洛宣撫使?”
“其實只要能妥善賑災,好好主持重修河堤,誰去都一樣,孤並未打算與三弟相爭,三弟若是聽了這些混帳話,可千萬莫當真,這些人目光短淺,他們說的話,實在不必介意,別因此傷了你我兄弟情分才好。”
裴昭珩道:“臣弟並未聽過這些傳聞,也知皇兄胸襟寬闊,不會計較這等小事,皇兄多慮了。”
太子笑道:“那就最好了,這趟你去江洛,孤倒不擔心你差事辦不好,隻擔心若是太過操勞,會不會累及三弟的身子?這事說起來倒是孤的不是了,三弟身子不舒服,孤也沒幫上過什麽忙,倒是駙馬與三弟同住一府,需得處處打點,才操了不少心吧?駙馬這個姐夫,做的要比孤這兄長體貼的多了。”
賀顧聽他忽然提起自己,嚇了一跳,連忙放下茶杯揖道:“都是瑣事,不足掛齒,太子殿下言重了。”
不知是不是賀顧的錯覺,他雖然垂著頭,卻明顯感覺到太子的目光在他臉上頓住了,似乎試圖從他臉上看出點什麽來,賀顧聽到太子低低笑了一聲,道:“哦?是嗎?看來三弟與駙馬……倒是相處的不錯啊?”
賀顧一怔,他上輩子跟隨了太子多年,本能的便聽出了太子話裡有話,但仔細想又想不出來他到底想問什麽,隻得乾巴巴道:“三殿下……三殿下是臣的小舅子,如今借住公主府中,臣自然需得上心些。”
他話畢,太子沒答話,但那種被他死死盯著打量神色的感覺,卻又叫賀顧渾身不自在,那滋味兒如同被一條毒蛇當作獵物盯上了,太子久久不挪開目光,他也不敢抬頭起身,背後漸漸起了一層冷汗。
正在此刻,裴昭珩卻忽然抬步走到了賀顧身前,不著痕跡的擋住了他,賀顧聽見三殿下站在他前面,淡淡道:“勞皇兄替臣弟擔心了,只是臣弟身子已好多了,江洛二地離京城也不算遠,去一趟沒什麽要緊。”
太子這才挪開目光,又恢復了那幅春風化雨的模樣,他朗聲笑了笑,道:“那就最好了,三弟在金陵養病這麽久,可把母后擔心壞了,回頭叫母后知道,孤光顧著賑災之事,跟父皇攛掇著叫你又辛苦一趟,萬一累壞身子,孤可怎麽和母后交差?”
又道:“駙馬也起來吧,之前總聽聞你是個性子爽朗活泛的人,怎麽孤見你兩回,成婚那日、今日、你倒一次比一次謹慎小心了?現下只有咱們三個,一家人不必如此拘謹。”
賀顧這才硬擠了一個笑容,謝了恩站起身來。
太子轉回目光,看著裴昭珩道:“三弟遠行在即,孤有句話,本不該說,只是心中還是有些不放心……”
裴昭珩道:“皇兄但說無妨。”
太子頓了頓,這才道:“雖說那些個言官不分青紅皂白納諫反對確實討厭,只是他們說珩弟如今年紀尚輕,這倒也是事實,珩弟此行,需記得……咱們雖然是父皇的兒子,身份不比常人,但也不能逞皇子威風、要以大局為重,若有不明白的地方,還得虛心學習,行事不要太過操切急躁,傷了大局、傷了和氣。”
“三弟若做了宣撫使,那便是欽差,代表著皇家顏面,父皇是仁君,咱們做兒子的也該仁和寬厚些,你行事稍稍和緩幾分,日後自然有人承這份情,記得你的好處。”
太子這話說得已然是十分意味深長,遲鈍如賀顧,都咂摸出了點味道。
但裴昭珩卻仍然是那幅無悲無喜、淡漠得沒有一絲波瀾的模樣,隻拱手揖道:“皇兄提點,臣弟記得了。”
太子卻沒輕放過他,他定定看著裴昭珩又問了一遍,道:“……當真記得了?”
裴昭珩道:“臣弟記得。”
太子沉默了一會,他不說話,殿內便一片寂然,侍立在側的幾個宮女更是大氣不敢喘一下。
一時幾乎安靜的落針可聞。
半晌,太子才笑了笑,道:“行,三弟心中有數就好,那孤便不多言了。”
這才又閑談了起來。
飲過了茶,吃了兩塊點心,差不多到時辰了,裴昭珩和賀顧才站起身來告辭離去。
出了東宮,賀顧不由得長出了一口氣,擦了擦腦門上的汗。
裴昭珩道:“子環方才怎麽了?”
賀顧扭頭看了看,對他們二人身後跟著的一排宮人吩咐道:“你們退遠些,不必跟這麽近。”
待與隨從宮人拉開一段距離,他才轉過頭低聲對三殿下道:“沒什麽,就是我心中有點犯怵。”、
裴昭珩微微蹙眉道:“犯怵?子環是……害怕皇兄?”
這一世,賀顧和裴昭珩雖隻相處了一個多月時日,又鬧了些不大不小的尷尬誤會,但有了三殿下幫他處理家事的恩情、又有相交了這麽多時日的情誼在,他二人也算得上知己,賀顧知他品性,心中也是信任他的,是以並不忌諱、也不拐彎抹角,隻低聲道:“太子殿下方才是叫您到了江洛,手下留情呢……恐怕那邊和東宮、陳家都有些關系在,屆時殿下若是下手太狠,傷了東宮的人,恐怕……恐怕他要記恨的。”
裴昭珩低頭看著賀顧:“……子環怎麽會這麽想?”
賀顧見狀,不由得有些著起急來,心道,難不成三殿下這是不相信他說的?還傻傻的以為他那太子哥哥,是什麽菩薩心腸、胸襟寬廣的善男信女不成?
不對啊,上一世三殿下分明看的挺清楚,還勸他趁早跑路呢,怎麽現在倒是被蒙蔽雙眼了?
這些日子和他交談,賀顧便知道三殿下政見與他恩師王庭和老大人相似,賀顧又是王老大人的弟子,這大概也是為何他們兩個談得來的原因,但若是這次江洛之行三殿下也如恩師那樣……到時候萬一牽動了陳家和東宮在江洛的人,叫太子記恨上他……如今什麽都還沒準備好,三殿下羽翼未豐,要是現在就成了太子的靶子,可實在不是什麽好事啊!
賀顧不由得有些焦心、他連忙壓低聲音、苦口婆心的勸道:“殿下信我!太子……太子他真的並非如同殿下想象中那樣,如今殿下才剛剛涉政,朝中東宮擁躉又眾多,太子殿下樹大根深,現下還萬萬不能開罪了他!我知道殿下是胸中有溝壑、眼裡容不得汙穢的,只是江洛素來富饒、朝中一半的肥差都在那兒,關系盤根錯節,要肅清江洛官場,絕非一日之功,若是操之過急,既做不出什麽成效不說,還會開罪了東宮,一定要慎重啊。”
裴昭珩看著他沒說話。
賀顧在“長公主”面前時,一貫都是一副沒頭腦小傻子的模樣,他這樣長篇大論苦口婆心,裴昭珩也是第一次見,他以前竟然沒發現子環竟會想的這般多……
但此刻,賀顧眼中的擔憂和關切,又是那樣的真實。
裴昭珩喉結微微一動,垂眸看著賀顧,一言不發,心中卻是千頭萬緒。
他忍不住想:這個人……為什麽會這樣?
既決絕果斷的拒絕他,無情到近乎殘忍。
又毫無保留的信任他,篤定且毫不動搖。
他在朝中毫無根基、“真實身份”也不過是一個久病多年的羸弱皇子罷了,他兩個皇兄一個已是東宮儲君、百官擁戴、大義所向,一個身後有著得力外家、有舅舅威寧伯聞修明踏踏實實的兩處大營兵符在手,賀顧憑什麽就敢這麽篤定、甚至都沒看到他這個正主、有一絲一毫的奪儲之心,就開始自顧自的給他鋪起路,一副一門心思認定了他就是主君的模樣?
那日子環說,盼著他“可堪為帝”。
若要問當時裴昭珩聽了這話,心中是何感覺……
只能說……任何一個胸有溝壑、心有抱負的人、又如裴昭珩這般出身皇家的,都不可能沒有觸動。
更何況這話,還是子環說的。
……
賀顧見三殿下久久不言,還以為他是年輕氣盛、聽不進勸,更覺焦心幾分,正要再勸,道:“殿下,您……”
話還沒說完,卻被裴昭珩打斷了。
“我知道。”
賀顧聽他這麽說,這才稍稍松了口氣,只是還是忍不住又叮囑了幾句:“我知道殿下眼裡容不得沙子,只是小不忍則亂大謀,如今……”
裴昭珩道:“我知道,子環不必解釋。”
賀顧一怔,抬頭看他,卻見裴昭珩那雙桃花眼正一瞬不錯的盯著他看。
……自那日言府尷尬的一晚上過去,裴昭珩已經很久不曾用這樣的眼神看他了。
是以賀顧猝不及防之間,抬眸撞見他這眼神,二人對視,賀顧被他看得幾乎心跳都微微漏了一拍,他有些狼狽的趕緊轉開了目光,卻聽裴昭珩忽然道:“子環。”
他這麽一叫,賀顧被他叫的心中頓時更慌了,暗道三殿下這不會是好容易消停幾天,又要開始了嗎,他不是想開了麽?
隻得硬著頭皮,答道:“……怎麽了,殿下?”
裴昭珩沉默了一會,道:“有件事,我與父皇瞞了你許久,等這趟我從江洛回來,便告知與你。”
賀顧一愣,道:“啊?什麽事?”
裴昭珩笑了笑,只是那笑意十分淺,並未抵達他眼底。
……也沒有回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