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皇帝既叫齋兒去請顏之雅來給賀顧診脈,她一向不笨,自然在來時路上便猜出賀顧多半已無大礙,也早早打好了腹稿該怎麽把這事告訴皇帝,此刻倒也算得上鎮定自若。
顏之雅正色道:“若是草民沒瞧錯,侯爺肚子裡這孩子,已有三個多月大了。”
裴昭珩聞言,腦海裡空白了短短一瞬,很快回過神來,立時便低頭去看榻上還閉著眼不曾醒轉的賀顧,心裡百味陳雜,一時也不知到底是驚喜多一些、心疼多一些,還是擔憂多一些了。
顏之雅在邊上不得他回應,也有些躊躇不安起來,忍不住小心翼翼問了一句:“呃……皇上?”
裴昭珩閉了閉目,喉結微微一滾,半晌才好容易平複下來心緒,睜眼看著顏之雅沉聲問:“那……那子環既中過了北戎人的毒,可否會對他和腹中的孩子,有什麽影響?”
顏之雅聞言,沉吟了一會,道:“侯爺的脈象瞧著倒是沒有大礙,只是我學藝粗淺,也實在不敢打包票,孩子一定也安然無恙,這幾日侯爺萬萬得精心養著身子,不能再繼續折騰了,如此,我才好……”
裴昭珩頷首,正要答話,那頭榻上卻傳來一個微微有些沙啞的聲音——
“……你們在說什麽?什麽……什麽孩子……”
眾人轉過頭去,恰好對上賀侯爺一雙剛剛醒轉、睡眼惺忪的眼睛。
裴昭珩、顏之雅、征野:“……”
宗凌自那日被皇帝當眾革去副將職位,又被柳見山發落去了銳迅營,因他是犯了錯,便連操練也不許他再參與,隻叫他去後廚做了個火夫給人打打下手,整日劈柴燒火,弄得灰頭土臉。
軍旅之中雖多是性情豪爽之人,可卻從來不缺牆倒眾人推,落井下石的事,更何況賀顧有當年大破宣華門、一戰成名的救駕之功在,這兩個月來又帶著眾將士步步收復武靈府失地,打得北戎人節節敗退,如此一路凱歌,在軍中自然是人望頗高,故而宗凌犯的錯只要叫旁人知道了,便免不得要給他臉色、扔他白眼。
這幾日宗凌在廚房乾活,火夫長更是存心刁難,把最髒最累的活全部分給了他,似是存心要冷眼看他這個曾經不可一世的富家公子灰頭土臉出洋相的模樣。
只是這回,宗凌卻不知怎的,似是被皇帝一番當眾數落,知道自己大約是再沒有重回京城玄朱衛的可能了,便也再無那樣比天還高的心氣,每日也隻悶不做聲、逆來順受的把火夫長扔給他的幾人份的柴火全數劈了,從沒有抱怨過隻言片語。
許是因為欺負人,還是要看得見對方反抗惱怒的模樣,才有意思,宗凌如此乖覺,倒叫那火夫長瞧了頗覺無趣,也就沒再繼續刁難於他。
倒是宗凌每天做完了活,便要托人去打聽帥帳那邊賀將軍的病情如何,醒了沒有,只是一連三日,得來的回信卻都是一模一樣——
宗凌從旁人嘴裡得知賀將軍還是沒有醒轉,可他此刻卻又被發配到了火房,想去瞧瞧將軍究竟如何情狀了,卻也不能,心中便愈發焦躁,好在他白日忙著砍成山的柴火,沒有時間東想西想,可一到夜裡躺下閉上眼,眼前便全是那日天月峽裡茫然無措廢物一樣的自己,和將軍飛身朝他撲來,厲喝的一聲“小心”——
還有打鬥之間,那雙如星子、又如點漆一般烏黑透亮的眸子,和賀顧抱著他背過身去挨穆達那一刀時微微僵硬的身體,都叫宗凌無論如何也難以從腦海裡忘卻。
他每每回想起那日的事,既恨自己當初為何會那般衝動,不顧賀顧先前的叮囑追出雁陵城去,又恨自己為何平素裡一向信心滿滿、自命不凡,可臨到陣前,卻全不如自以為的那樣隨機應變,能以一當百,還被那陰險的北戎汗王尋到了破綻,累得要旁人來搭救於他,又害得兩個軍士為他丟了性命,將軍也被他連累中了北戎人的刀毒,生死未卜。
宗凌每日腦海裡全是這些事,完全無法釋懷,剛開始還只是夜裡難眠,到第三日他劈柴時,腦子裡都忍不住來來回回一遍一遍的琢磨,險些沒叫斧子把腳給劈了——
好在第四日,終於叫他等來了好消息。
在此之前,宗凌從來沒有想到過,那個本叫他一直看不順眼的主將醒轉的消息,有朝一日,竟能讓他如此雀躍,又如此如釋重負。
他卯足了勁早早把這日的柴火敢在臨近傍晚時分,全劈完了,又厚著臉皮不顧火房大哥們的冷嘲熱諷,自掏腰包買了肉菜,在火房做了幾個清淡的精心小菜,才趕在天昏十分往帥帳去了。
火夫長見了,倒也沒攔他,只是哼了一聲,和邊上幾個漢子道:“這小子犯了那樣大的錯處,違抗軍令啊,如今咱們將軍醒了,按律豈不該打他個八十軍棍?他倒還敢自己上趕著往帥帳湊,生怕將軍想不起來他怎麽著?”
旁邊另一個漢子“呸”的吐出了嘴裡叼著的半截瓜藤,罵道:“老大,你沒聽人說嗎?將軍平日一向待見這個小兔崽子得很,這回要不是為著去救他,能受這麽重的傷,叫戎犬暗算了嗎?這兔崽子多半就是拿準了將軍不舍得把他怎麽樣,現在才去搖尾賣乖,想求輕點處置呢!”
“按我說,剛才老大你就該攔著別叫他去!”
宗凌卻不知道後頭幾個火夫正為他爭得不可開交,他被攔在了帥帳外,賀顧的幾個親兵冷眼瞧著他,道:“宗凌,你如今已不在將軍身邊做副將了,帥帳可不是閑雜人等隨意進出的地方,還不速速回你自己營中去?”
賀顧這幾個親兵,昔日裡都是宗凌同帳而眠,同飲同食,並肩作戰的,雖然宗凌與他們並不算很投緣,可此刻親眼看著他們這樣變了副面孔,疾言厲色,說心裡不難受,那是假的。
好在宗凌既然敢來這一趟,也早做了心理準備,只是失語了片刻,很快便回過了神,道:“我……我只是聽說將軍醒了,實在擔心他的身子,這才帶了幾個粥菜,想來探望一二,沒有別的念頭,隻放下吃食,我便馬上離開,還請諸位兄弟行個方……”
方才一直沒說話的另一個親兵似乎是聽不下去了,再也按捺不住,怒道:“你如今倒是知道擔心將軍了?當初膽大妄為違抗軍令的時候,怎麽不知道?把你的東西趕緊拿走,咱們將軍一軍主帥,難道還能缺了你這點清湯寡水的吃食不成?趕緊收了你的破爛,有多遠爬多遠,咱們將軍好不容易才醒來,可別讓將軍再瞧見你這號晦氣人物!”
宗凌被他噎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他家世代耕讀,雖說不是多麽大富大貴之家,但也算得上殷實,很有幾分積累,宗凌雖無科考之心,可也在那樣的熏陶下長大,平日一向自持在乎顏面,從沒有被人這樣近乎指著鼻子的破口大罵和數落過,一時感覺到帥帳前眾目睽睽眾人冷眼注視著自己,又尷尬又困窘,隻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躲起來才好。
正此刻,帳中卻傳來了一個男人的聲音。
“外頭何人喧嘩?”
……這聲音並不是賀將軍,宗凌不由得微微一愣。
幾個親兵頓時臉色一變,方才開口那個更是嚇了一跳,連忙道:“回……回貴人的話,是……是宗……”
只是他還沒說完,帳簾便被人掀開了。
宗凌一看清那掀開帳簾之人的面目,頓時愣在了原地——
竟是那日見過,宗凌本以為早該返京理政的皇帝——
那日柳見山叮囑過他,不可把皇帝來了北地看望賀將軍的事說出去一個字,又說皇上隔日便動身回京,可此刻宗凌卻在這裡見到了他……
難不成,皇上竟然一直沒回京,只在帥帳中寸步不離的守著將軍嗎?
裴昭珩看清呆愣著的宗凌眉目,道:“原來是你。”
宗凌好容易回過神來,意識到面前的人是誰,立刻就要屈膝下跪。
裴昭珩垂目看著他,淡淡道:“不必跪了,你回去吧。”
宗凌拎著食盒,五指攥的骨節發白,一時有些進退為難,讓他抗旨他是不敢的,可讓他就這樣回去,不能親眼瞧見將軍是否真的轉危為安了,他心中卻又實在放不下心來,更加不是滋味。
裴昭珩目光落在他提著的食盒上,微微一頓,道:“你是來給子環送吃食的?”
宗凌猶豫了一回,還是答道:“是……”
裴昭珩沉默了半晌,道:“既如此,你進來放下東西,便回去吧。”
他語罷便轉身回了帳中,顯然心思並不在杵在帳簾門口的宗凌身上。
皇帝親口允了,幾個親兵面面相覷,雖然不想讓這家夥再進將軍的營帳,但也不敢抗旨,隻好收回了擋在宗凌身前的長刀。
宗凌手心微微出了點薄汗,跟在皇帝後面進了帥帳,才進去沒兩步,鼻腔裡便立刻聞到一股藥味,他抬目去看,只見榻上高高墊了兩個枕頭,一個男子靠在那兩個枕頭上,披散著頭髮,側臉輪廓挺拔俊朗,嘴唇卻有些蒼白,那人正垂著眉目一聲不響的看著自己放在被褥上的手,似乎是在出神,也不知在想什麽。
宗凌從未見過這副模樣的賀將軍,當即愣在了原地,那頭賀顧卻聽見有人進來了,轉頭過來看著裴昭珩,便立刻發現了他身後的宗凌,微微一怔,道:“……小宗?”
宗凌想要回話,看著他這副模樣,卻覺得心裡十分難受,愧疚有之,無地自容也有之,一時嗓子眼乾得冒煙,什麽話也說不出來,隻鋸嘴葫蘆一般的把食盒放在了桌上。
他才剛放下食盒,便立刻發現桌上也有一個開了一半的食盒,裡頭菜色豐富精致,顯然比他送來的這一份強百倍,皇帝也沒看他一眼,隻自桌邊端起一碗燕窩粥便行回了賀顧榻邊坐下,道:“不燙了。”
賀顧抬眸看他一眼,沒吭聲,半晌,實在被裴昭珩盯得扛不住了,才偏頭到另一邊去,悶聲道:“……那我也不想吃。”
裴昭珩道:“不吃也得吃。”
賀顧:“……”
說實話直到此刻,他其實都還沉浸在得知自己竟然又“有了”的震驚和茫然之中,一連睡了幾日,說不餓是騙人的,可是只要一想到吃飽喝足,他又得受當初生寶音時的一次折騰,便頓時胃口全失。
裴昭珩端著碗舀了一杓湊到自己唇邊抿了抿,抬目看著賀顧蹙眉道:“再不吃要涼了。”
賀顧被他看得沒辦法,實在是擰不過也扛不住他這樣一瞬不錯的盯著自己,僵持了半晌,最後也隻得妥協了。
兩人便這樣一個喂,一個吃的喝完了一碗燕窩粥,舀空了碗底,又親眼瞧著賀顧接過碗把最後一點喝了個乾淨,裴昭珩這才滿意,站起身來轉過頭,卻見到那方才拎著食盒和他一起進來的少年人還杵在八仙桌旁,一臉怔愣的看著他們,這才想起這號人物來,道:“不是叫你放下食盒就回去嗎,還在這裡作甚?”
宗凌恍然回神,這才連忙磕磕巴巴的拱手告罪,轉身走了,那背影不知為何顯得有些狼狽。
他離開了,裴昭珩才轉頭垂目瞧著賀顧問道:“這孩子,子環打算如何處置。”
賀顧端著碗沉吟片刻,道:“按軍律處置吧。”
裴昭珩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對賀顧的這個回答有些意外,但還是頷首道:“好,你自處置便是。”
賀顧歎了口氣,道:“可惜了……我本以為他是個可塑之才,若是以後我不能再幫珩哥了,只有柳大哥一人,怕也不夠,這才有心磨一磨他……”
裴昭珩道:“不必自疚,並非子環之過。”
賀顧頓了頓,道:“珩哥,那日我雖有心救宗凌,可卻也不全是為著救他進的天月峽,北戎人援軍未至,峽中地勢封閉,穆達又恰好被拖住,要擒住他,那時機便是天賜良機、失不再來,好在雖然有驚無險,但總歸還是捉住他回來了,以後有他們汗王在手,想來也可與北戎人周旋一陣,無論他們是要把穆達換回去,還是重新擁立一個新王,都需要時間,北地也可多得幾年平安光景,好生休養生息了。”
裴昭珩安靜的聽著,一字一句的等他說完,才頷首道:“……好,我都知道了。”
賀顧一愣,正暗自覺得裴昭珩的反應有點不對勁,卻又聽他道:“北地的軍務,暫且交由柳見山和幾位參軍處置,穆達我此行便會帶他回京,安置妥當,要緊的是你如今有了咱們的孩子,不能再這樣操勞,過兩日歇息好了,便班師回去吧。”
賀顧更了一更,又被他提醒的想起這碼事來,忍不住嘟噥了一句:“……我還是覺得會不會是顏大夫看錯了?當初她給過我的藥,我分明吃了,怎麽會這麽快就又……”
話沒說完,腦子裡卻電光火石的回憶起了當初先帝還在時,顏之雅被宣進宮回來後,給他的那個小荷包來,當時人家好像就告訴了他,他的身子並不是再不能有孕了,要他按照荷包裡的方子服藥——
賀顧倒是乖乖聽話照做了,只是藥吃完了,三年多過去,他身體也再無異常,便本能的覺得自己應該是再不可能“生”一回了,自然也沒打算繼續再和顏姑娘討要那種藥,也省得尷尬。
可他也萬萬沒想到……
賀顧長歎了口氣,表情有些悵然。
裴昭珩見了他這副神情,也不知在想什麽,沉默了片刻,忽然低聲問了一句:“子環……可是不想替我生下這個孩子嗎?”
賀顧表情一滯,顯然被問的愣住了。
裴昭珩這個問題,與其說是因著如今賀顧肚子裡的這個孩子突發奇想,倒不如說是早有此心,畢竟當初懷著寶音時,賀顧便不止一次起過念頭想落了孩子,這些事裴昭珩雖然從未和他提過,可心裡卻是明鏡一樣,全都知道的。
說一點也不介意,那是假的。
誠然子環是個男子,誠然當時戰事告急,誠然子環的決定也並沒有什麽可指摘之處,可是子環真要親手落了和他的孩子,裴昭珩又怎麽可能為此高興的起來?
他從沒有問過,也從沒有和子環計較過當時落子之事,與其說是不介意,倒不如說是不敢——
無論是這重活的一世,還是失而復得的賀子環,對裴昭珩來說,都彌足珍貴,他不敢奢求太多,隻想把已經握在手裡的人,死死的攥著,握著,再也不松手,再也不叫他離開自己的世界,他不願再多回想一刻前世看著賀顧的靈位無能為力的滋味——
所以與其說是不在意,倒不如說是不敢問。
……可如今這個孩子,再沒有了戰事、沒有了情非得已,沒有了一切不得已而為之的不得已,子環會願意留下他嗎?
他情不自禁的屏息凝氣,帳中安靜的落針可聞,但那頭靠在枕上的子環,卻始終遲遲沒有回話。
裴昭珩感覺自己的心隨著流逝的時間,每一分每一秒,一點點的往下落、往下落,最後好像沉進了一個他從未感受到的地方,有些讓人窒息,好在他還維持著最後一點從容,不曾失態,還能強擠出一個看著無懈可擊的淺笑,道:“無妨……我……我也只是問問,這孩子只有三個多月,若是子環不願意留下他,叫顏大夫開個方子,倒也不是來不及……”
沒有人比裴昭珩自己更清楚,他雖然這番話說的看似雲淡風輕,其實每一個字卻都好像敲在肋骨上,隱隱作痛。
說到最後,就連他自己都有些恍惚,險些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了。
賀顧卻忽然長長籲了一口氣,低聲道:“珩哥,你在說什麽啊……”
裴昭珩微微一愣,半晌才回過神來,抬目去看賀顧。
賀顧語氣帶著點無奈,他雖多少有點赧然不好意思,但還是認真道:“你不是說要和我做堂正夫妻嗎,珩哥?”
“既然如此……這是我和你的孩子,為什麽不要他?”
裴昭珩聽清他說了什麽,目光便好像粘在了賀顧臉上,再也沒挪開過。
他從沒有如此清晰的感覺到過,落下去的心又一點點回到了原位,然後看著眼前人的眉眼,越發變得一片灼熱,一片滾燙。
因是便衣出行,日落時分護送皇帝返京的車馬倒也低調,並沒有什麽儀仗之類的大動靜。
賀顧早早歇下,天昏地暗的睡了一夜,第二日清晨醒來吃了些東西,便叫寧浪和幾個副將進來吩咐了一件事——
宗凌公然違抗軍令,他如今既然醒了,便不能再拖,必須馬上處置,否則底下將士們看著難免覺得他有心包庇,動搖軍心,屆時有樣學樣,以後承河大營還要交給柳見山,總不好他自回京去做他的逍遙十二衛統領,卻給人家留下一個爛攤子。
只是賀顧倒沒想到,他叫親兵去把宗凌押來,這混小子瞧著倒像是變了個人,全不似當初那副在他面前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模樣,老老實實跪在帳下,十分乖覺。
不過他仔細想想,也可能是此刻操練過後,三軍陣前,正是士氣最奮勇之時,當著這麽多雙眼睛,宗凌想要折騰什麽么蛾子,想他也沒那個膽子罷了。
賀顧沉聲道:“宗凌,你可知道為何你違抗軍令,本將軍還救了你回來,留下你一條命?”
承河大營當年便在賀南豐麾下帶了許多年,裡頭賀家舊部不少,神武、銳迅二營訓練有素,分明方才操練時還喊殺聲震天,可此刻千余人列陣在前,卻是一片寂然無聲。
宗凌嗓子眼有些乾澀,喉結滾了滾,答道:“末將……小人不知。”
賀顧捏著手裡的令簽,閉了閉目,才一字一頓,當著三軍將士的面對他沉聲道:“本將軍救你,是因為你是我大越朝的子民,是我賀某麾下的將士,你犯了什麽錯,該罰、該打、該殺,也理當按我大越朝律令行事,更是我承河大營的軍務,本將軍不能叫越朝子民落進北戎人的手裡,任人魚肉凌虐,這才救你回來。”
“你助本將軍擒下穆達不假,可是你違抗軍令,那日臨陣失職,累得兩位本不必赴死,回來還該論功受賞的兄弟,因你喪命,這也不假。”
“宗凌,本將軍問你,你可知錯,你服不服?”
宗凌沒有多言一個字,只是跪下磕了個頭,悶聲道:“小人知錯,心服口服,願領將軍刑罰。”
賀顧頷首,道:“好。”
又道:“擒獲北戎汗王,有你一份功績,功過相抵,你諸般小過,本將軍便不再追究,但違抗軍令是大過,不可不罰。”
語罷扔下了手裡攥了許久的令簽,道:“八十軍棍,行刑。”
這下子眾人都變了臉色,不說寧浪,就連征野也嚇了一跳,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忍不住在他身後小聲提醒道:“爺,八十軍棍啊?你是不是搞錯了……”
雖說違抗軍令,按照承河大營明文軍規,的確是八十軍棍,可八十軍棍基本就是朝著死人打的數了,軍棍可不是家裡抽小童的竹板子,一二十下就得一頓好受,十天半月下不來床,五十軍棍下去人可能就得落了殘廢,至於八十,有命沒命,那只能看祖上積沒積德了。
倒不是征野想給宗凌求情,只是畢竟這臭小子也是他家侯爺好容易才從北戎人手裡救回來的,要真就這麽打死了,那豈不是白費一番功夫?
賀顧卻充耳不聞,隻道:“行刑!”
底下的刑官都一時沒反應過來,猶豫著不敢下手,宗凌倒是悶不吭聲的遠遠朝著賀顧磕了個頭,悶聲道:“小人領罰。”
語罷便十分自覺的趴到了旁邊的刑凳上去,閉目咬緊了牙關。
他都這麽自覺上道了,刑官再不動手也不像回事,便一左一右站了兩個,舉起軍棍就開始行刑。
好在還是春天,晌午日頭並不灼人,這才少叫宗凌吃了幾分苦,但軍棍畢竟也不是鬧著玩的,只是一下一下落下去結結實實打在肉上的聲音,聽著便叫人牙關發緊,心中發虛。
宗凌倒也是個有骨氣的,八十軍棍不知打了多久,卻從頭到尾沒叫過一聲,隻悶悶哼了兩下,便再無動靜。
八十軍棍打完,刑凳上的宗凌已然沒了一點動靜,也不知道這小子究竟還有命沒命在,但四下是真的寂然無聲了,再沒人有一個字可多說的了。
散了陣,賀顧才叫人把宗凌連人帶刑凳給抬到了營帳裡去。
征野的手都有點發顫,小心翼翼湊到宗凌鼻子底下探了探他鼻息,這才松了口氣,道:“還有氣,沒死呢。”
寧浪在邊上也不由得松了口氣,道:“還有氣就好,那說明還能熬,只要能挺得過去,就能保住命,小宗啊,你聽見沒?”
征野有些無語凝噎,半晌才道:“八十軍棍呢,換你你能挺得過去嗎寧大哥?這玩意我看……”
征野還沒說完,賀顧就在刑凳前蹲下了身,從袖口裡摸出了一個小藥丸,塞進了宗凌嘴裡。
只是宗凌趴著,這藥丸要喂進去實在不易,試了兩回都給吐了出來。
寧浪納罕道:“將軍,這是什麽?”
賀顧沒有回答他,隻把宗凌的腦袋拎了起來,對他一字一句道:“我今日打你這八十軍棍,一是你的確該罰,二是給你一個機會,你若日後還想在軍中立足,這八十軍棍就不得不挨,我若不打你,你便只能一輩子在火房劈柴,沒有資格重新上陣殺敵,你可明白?”
“宗凌,你聽著,倘若你挺不過這八十軍棍一命嗚呼,那是天意如此,我也無能為力,但倘若你能挺得過,以後便在承河大營,在我麾下堂堂正正重新來過,這個機會你要是不要?”m.w.com,請牢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