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短短數日, 皇城禁中之內,卻是天翻地覆。
太子逼宮,京城戒嚴, 皇帝病重,帝後被囚……這一連串的變故,快的幾乎讓人來不及反應, 就連那些自詡為官多年, 見慣波瀾起伏的大臣們,一朝被關在英鸞殿中,也都是惶惶不安, 運氣好些的沒去除夕宮宴,也多是龜縮在自家府宅裡, 隔著朱門的縫隙看著外頭大街上來回巡防的禁軍,心中焦躁惶惑,不敢輕舉妄動。
而小陳氏, 這個無論在朝臣還是宮人們眼中, 都無疑柔弱如菟絲花一般、天真到近乎不諳世事,且遠遠稱不上稱職的皇后,怎麽想, 她此時此刻,都該是嚇破了膽, 且狼狽不堪的。
裴昭元原也是這樣以為的。
但今日在這攬政殿的禦榻前,看到的這個背影, 因著抽泣肩頭微微顫動,她雖是低頭看著床上的皇帝,可身形卻竟然坐的挺直,且也並沒有如同裴昭元以為的那樣伏在榻前哭的上氣不接下氣。
女人抽泣的聲音時斷時續, 只需稍稍留心,也大概能聽出她有意在克制和按捺著。
多少還是保留著一國皇后該有的儀態。
裴昭元臉上的笑意稍稍淡了些許,他看著小陳皇后的背影,一時沉默著沒有說話。
陳皇后的背脊只是僵了短短片刻,她似乎很快明白了這個闖入內殿的不速之客是誰,卻並不太意外。
女人拭淚的動作最後重複了一次,然後緩緩從坐著的禦榻上站起了身來,轉頭看著沉默不言的注視著她的太子。
殿中隻點著寥寥幾盞燈火,雖然足夠照明,光線卻多少有些昏暗。
陳皇后仍穿著除夕宮宴那日的一身正紅色宮裝。
赤如流朱一般的上好綢緞,愈發襯得她從額頭到臉頰、再到修長的脖頸,膚色如雪,瑩潤吹彈可破,幾近透明,她臉上原本精致的宮妝,也早已因著流淚不止,脫了個乾乾淨淨,雖早已嫁作人婦多年,可此刻在這昏暗的燈火下,卻完全不見老態,與皇帝的行將就木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陳皇后的美豔比之當年豆蔻年華、名動京華時,似乎從未褪色過分毫。
無怪她的一雙兒女,都有那樣一副叫人見之忘俗的好顏色。
“……元兒。”
陳皇后道。
裴昭元看著她沉默了一會,勾了勾唇,笑意卻未達眼底:“姨母說不想見我,我卻還是進來了……姨母不生我的氣麽?”
他不再喚小陳氏“母后”,也不再自稱“兒臣”,言語神態更是與從前那幅仁孝模樣大相徑庭,叫小陳氏看的微微有些怔愣。
但盡管如此,她卻似乎還是並不太意外。
沉默了半晌,陳皇后才似乎終於回過了神,她面上漸漸變得無悲無喜,空氣靜默良久,陳皇后才低聲淡淡道:“元兒既然已經能做到今日這份上,本宮……又有什麽可意外的?”
陳皇后這副神態,莫說旁人,太子也從未見過,不僅微微一怔。
……他這一向被皇父護的嚴嚴實實、心肝兒肉一般的姨母,本以為經不得什麽大事,不想眼下竟然還能這般鎮定。
……倒是他小瞧了姨母。
裴昭元臉上仍然是那種未達眼底的淺笑,溫聲道:“孤本以為,姨母見了孤,會生氣,會惱恨,亦或者,會對孤苦口婆心,勸孤回頭呢?”
陳皇后聞言怔了怔,回過神來卻好像聽到了什麽好笑的話,她搖了搖頭,輕聲道:“……回頭?”
“回什麽頭?”
裴昭元微微一怔,抬頭去看,卻看不清跳動的燈火下,陳皇后背著光的臉上具體是什麽表情,只聽得她的聲音仍是淡淡的,沒什麽情緒起伏的樣子。
裴昭元道:“姨母從前……不是最愛管教孤了嗎……”
陳皇后卻打斷了他。
“回頭……?”
“回頭……也需得有頭可回。”
“便是本宮當初,再和姐姐有什麽不對付的……可這些都與陛下無關,他是你的生身父親,這麽多年來,他也是親眼看著、親手撫育、教養著你長大的,你如何……如何能對他下得了這樣的狠手?”
“本宮原還以為,你雖是從姐姐肚子裡出來的……可卻也只是個孩子,聖人說有教無類,有你父皇悉心管教著,有本宮看著,你必能長得人品貴重,做一個好儲君,以後接過你父皇肩上的擔子,護著裴家的江山和百姓……可你……可你……”
陳皇后說到這裡,卻忽然頓住,不再往下說了,她低聲歎了口氣:“罷了……都是我的不是。”
裴昭元聽她說完,雙目微微睜大,似乎聽到了什麽好笑的話,他張嘴像是在笑,卻沒笑出聲來,只有幾聲淺淺的氣音在攬政殿的內殿裡輕輕地傳開,顯得有些譏諷。
“姨母說……你以為?”
他一步一步的朝陳皇后走過去,眼神定在她身上,那抹仿佛從來不曾缺席的淺笑,卻不知何時已然消失的無影無蹤。
“姨母難道還以為,就算你待孤如同己出,當年的事……你與父皇都不告訴孤,孤就不會知道了嗎?孤就會渾然不覺,被你這些年來令人作嘔的惺惺作態麻痹,忘了你才是害死母后的元凶麽?”
這麽多年了,盡管已然病愈恢復了記憶,可親耳聽到傷口這樣被血淋淋的撕開擺在她面前,親眼看到原本真心真意疼愛的外甥,這麽一副恨她入骨、恨不得生啖其肉的模樣,盡管早有心理準備,陳皇后的臉卻還是忍不住驟然變得煞白一片。
她閉了閉眼,道:“本宮一直病著,瞞著你……是你父皇的主意,他不願告訴你當年的事,本也是怕你鑽了牛角尖,你父皇只是不想你如同姐姐那樣……又……”
裴昭元卻仿佛聽到了什麽好笑的話,頓住了腳步,挑眉道:“這麽說……你們倒還是為了孤好了?”
陳皇后沉默了片刻,道:“你母后之所以觸怒了陛下,自縊而去……你可知究竟是因為什麽?”
她胸膛起伏變得稍稍快了些,無意識的握緊了衣袖下的五指,道:“不……既然元兒去年除夕宮宴上,能想得到假傳宗山馬報,你是早知道那是珩兒了……你也早知道,當年瑜兒是怎麽沒了的,你……你都知道。”
裴昭元面無表情的看著她,道:“不錯,姨母猜的,都對,當年的事,就算你們都不告訴孤,可孤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全都知道。”
陳皇后道:“你既知曉,為何還要……”
裴昭元疾聲道:“孤是知道,可那又怎麽了?”
“難不成姨母覺得,因著當年母后動了你的女兒,孤便要因此對你心懷愧疚,覺得都是母后對不住你麽?”
“若不是姨母!搶走了母后的東西!若不是姨母,逼得她當年在宮中走到了那樣的田地,她不是被逼無奈,怎麽會做這樣自絕生路的事?”
“姨母害苦了母后……難道還妄想著你給些小恩小惠,孤便會忘了這一切、認賊作母麽?孤勸姨母還是醒醒吧,別說這些癡話惹人笑了,孤可不是父皇,只要姨母一求,就心軟的什麽都應了。”
陳皇后怔怔的看著他,半晌才回過神來,後退一步,艱聲道:“你……你簡直是瘋了……”
裴昭元卻仿佛沒聽到他說的話,仍然雙目血紅的死死盯著她,口裡一字一句道:“姨母大概不知道吧?這些年來,每每孤瞧見你與父皇,一副伉儷情深的模樣,孤就覺得惡心的要吐出來,每每瞧見你們一家三口,和和美美、天倫之樂,孤就會想起,這座歌舞升平的皇城,葬送了我母后一副屍骨,她一個人孤零零的,每一日每一日,都在睜著眼看著你們踏著她的血,虛偽至極的一個母儀天下,一個做什麽萬民之表。”
“孤若是不記得母后受過的委屈,心中的恨,這麽多年過去了,這世上便再也不會有人記得她來過這樣一遭,又走的……走的那樣痛苦。”
陳皇后再也聽不下去了,皺著眉低聲打斷道:“你簡直……你簡直不可理喻……當年的事,分明是你娘……你娘她……你若不信,且去問你舅舅便是了,他也知道,本宮摸著良心也敢發誓,當年雖與她一同嫁與陛下,卻從未生過分毫嫉恨,從未起過一點害她之想,更從未做過一件虧心事……”
陳皇后話語間,不知何時紅了眼眶。
“……反是她,面上和氣,也總和我說便是在宮中,陳家的姐妹也絕不生分,要我別與她生了隔閡,可卻害死了我的瑜兒……”
裴昭元冷笑一聲,道:“姨母不必在孤面前作這副模樣了,你當初既然敢搶母后的東西,天道輪回報應不爽,難道就沒有想到過,總有一日會有報應嗎?”
陳皇后蹙眉疾聲道:“我何曾搶過姐姐的東西?”
裴昭元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陳皇后面前,他目光森寒,陳皇后竟也沒懼怕,不再後退一步,隻定定迎上了他的視線,目光也冷了下去。
裴昭元看了她半晌,忽然冷冷哼笑一聲,道:“賤妾生下來的,果然也是賤人,顏色就算再好,骨子裡卻也還是下賤胚子,滿嘴的謊話,事到如今,你竟還不肯認嗎?”
陳皇后咬著唇白了臉,怒道:“你……你簡直放肆!”
裴昭元卻恍若未聞,隻一字一頓恨恨道:“……當年父皇本要選母后為後,若不是你這賤人搶慣了別人的東西,一定要求著外祖父把你一同嫁進宮……她如何……她如何會落得這樣的下場?”
“孤又如何會……如何會幼年喪母,做個沒親娘的嫡太子?”
“你這樣的賤人,年少時就慣愛出風頭,搶了母后的詩會頭名、又貪慕什麽京城第一美人的名頭,害的母后還未出閣,旁人便都指指點點說陳家的正頭姑娘還不如妾生的……”
“若不是母后……母后當年臨終前,孤偷偷跑去見了她一面,這些事,孤是不是也永遠不會知道,永遠被你這個蛇蠍心腸的毒婦,玩弄於股掌之間?”
陳皇后被他說的一愣一愣,半晌才道:“這……這簡直就是無稽之談,當年之事,你只要去問問你舅舅,也知道並非如你方才所說那樣……”
裴昭元卻忽然一把捏住了陳皇后的脖子,怒道:“舅舅?他也不過只是在乎他自己、在乎陳家的榮華富貴、惦記著要繼續把持朝綱、接外祖父的班,繼續做他權侵朝野的春秋大夢罷了!你以為抬出舅舅,便能糊弄的了孤麽?孤告訴你,休想!你這個害死母后的賤人!休想!”
陳皇后身量纖纖,哪裡受得了他這樣掐著脖頸,當即便被他扼的幾乎喘不上氣來,連咳也咳不下去,臉色一片紫青。
正此刻,裴昭元的褲腿,卻忽然被一隻手抓住了。
“元兒……”
“元兒……你……咳咳……你這是……咳咳……這是……做什麽啊?” w ,請牢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