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可賀小侯爺深切自省了一會,他白天可絕對沒琢磨過這種事兒啊,他發誓他對三殿下只有一片拳拳忠心, 雖說是有幾分知交情誼,也絕沒有什麽非分之想的。
可是這個夢卻又和平日裡, 賀顧做過的夢都大不相同, 賀顧的意識能夠清晰的知道自己是在夢中,且這個夢也太真實了……
三殿下嗓子裡溢出的聲音,清楚地仿佛就是在賀顧耳邊響起來的一樣,男子刻意壓低聲音、按捺本能的歎息,叫人聽得忍不住耳熱, 雖然知道夢裡的三殿下看不見他, 可這般情形, 他卻還是忍不住尷尬——
還好這只是個夢,他雖夢到了三殿下, 夢裡的三殿下卻看不見他……
所以還是快點讓他醒來吧!
賀小侯爺如是想。
就在他產生這個想法的下一瞬間, 夢境竟真的應聲驟然潰散了——
賀顧躺在床上,猛地睜開了眼睛,他胸膛急促起伏, 呼吸頻率也快了幾分。
他扭頭看了看窗外。
天穹濃黑如墨,夜色仍然沉寂。
……怎麽會做這樣的夢呢?
大概是近些日子, 言姑娘的話本子的確看多了, 反正……反正絕對不是他自己的問題,賀小侯爺敢摸著良心發誓,自己白日裡絕對沒對三殿下產生過什麽不對勁的想法。
然而沒半個月, 賀顧卻發現這事可能沒他想象的那麽簡單, 這半個月他幾乎每天都會夢到三殿下, 或者說是那個做了皇帝、看起來十分嚇人的三殿下……
夢裡的他以一種無形的,旁觀者的姿態目睹著一個帝王乏善可陳、孤獨又單調的生活。
一個夜晚便是夢中的一整日。
賀顧看著三殿下晨起、更衣、上朝、議政、用膳、批折子到半夜、實在撐不住了,在禦案前打個盹兒,腦袋點了沒兩下,又忽然驚醒,繼續看折子。
夢裡的三殿下好像很忙。
雖說做了皇帝,沒有不忙的,除非沒什麽責任心,也不怕皇位坐不穩,那是可以做個遺臭萬年的昏君,紙醉金迷、酒池肉林,但夢裡的三殿下顯然不是,他太忙了,賀顧一連夢到他一個多月,竟然連頓囫圇飯都沒怎麽見他吃過,整日裡都是埋在山一樣高的政務裡不曾抬起頭來。
剛開始賀顧還覺得這不過只是個夢罷了,他也不怎麽在意到底夢到了什麽,甚至能在心中,對夢裡的這個三殿下調侃一二,可日子一旦久了下來,這個夢的真實感就大大加強了,或者說……這個夢本來就是十分真實的,而一個多月的連貫夢境,愈發讓賀顧無法簡單的將他視作一個夢了。
他實在有些費解,為什麽自己會連續夢到三殿下一個多月?
難不成是因為殿下走了,他自己都沒意識到,其實自己潛意識裡,對三殿下十分想念?
不能吧。
難不成他是中邪了?要不要改日找個道士和尚什麽的,來家中驅邪?
可是……除了做這個奇怪的夢,他又沒什麽別的異常反應,也沒有撞邪、沒有鬼壓床……好像也不至於就要請人來驅邪了。
賀顧白日裡忙忙碌碌、幫著顏之雅打理鋪子,給賀誠、賀容這兩個弟妹相看人家,偶爾進宮給皇后娘娘請安磕頭,有事沒事給遠在宗山的瑜兒姐姐寫信,絮絮叨叨近日的見聞,告訴她自己想她了。
只是沒提那個奇怪的夢境。
這事他總覺得有些邪乎,賀顧怕瑜兒姐姐知道了會嚇著,還是先不告訴她了。
總歸他一個血氣方剛、七尺男兒,還不至於叫個怪夢嚇破了膽,且這夢也沒什麽嚇人之處,只是每到晚上就要和三殿下相會一夜罷了……
呃……這麽說好像怪怪的。
總之賀小侯爺真的沒怎麽害怕就是了,不僅不怕,時日久了,他看著夢裡這個三殿下這般勤政,勤政到甚至都不怎麽好好愛惜自己的身子,賀顧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賀顧的錯覺,總覺得夢裡的三殿下忙成這樣,似乎是有意如此的。
他甚至連忙裡偷閑,喝個下午茶,都要宣了議政閣的大臣進殿奏報朝務,仿佛一刻功夫都不願意讓自己閑下來的模樣。
盡管只是個夢吧,但看得越久真實感越真切,夢裡的三殿下這麽作踐自己的身子,賀顧也有些看不過眼了。
夢裡的三殿下過得實在是不怎麽樣,雖做了皇帝,卻從頭到尾都孤零零一個人,連個貼身說得上話的內官都沒有,孤獨又忙碌,偏偏這個夢中,其他人又只能看到他說一不二、高高在上、冷面無情的一面,可從頭到尾旁觀的賀小侯爺,卻能看到三殿下所有的樣子。
這個看似冷面的帝王,人後也會在禦案前因為太累扛不住“釣魚”,也會點著燈忙碌到深夜,抬起頭來、獨自一人看著跳動的燈火愣怔出神、甚至還會在用膳時挑食……
……是的,賀顧以前從未發覺過三殿下會挑食,三殿下平日裡總是溫文謙和、沒有一點錯處和不妥的,他用飯也是如此,每次去芷陽宮給皇后娘娘請安,皇后給夾了什麽菜,三殿下總是乖乖的全部吃完,就連用膳的儀態,也是挑不出一點錯處,優雅、從容且矜貴。
可在這個夢裡,賀顧卻頭一次看出了點不對來。
他看似不挑食,禦膳房上的每道菜都會用一些,量也十分均勻,分不出多少,也叫人猜不出他的偏好,侍候他的宮人亦不曾察覺不對。
可賀顧卻發現,每次禦膳房做了魚,三殿下夾那道菜時,動作總會微微頓一頓,那停頓十分短暫、轉瞬即逝,要不是夢裡的賀顧除了盯著他,什麽也做不了,肯定也是注意不到的。
魚肉進了碗,三殿下就把它放在邊緣,一定要最後只剩下幾口飯時,才會碰那塊魚肉。
咀嚼的時候眉頭輕蹙,他握著玉箸的修長五指也會微微緊一緊,骨節泛白。
這個小小的發現,讓賀顧忽然覺得,夢裡這個看著冷面難相處的帝王,顯得……有那麽點可愛來。
可再仔細想了想,忍不住又歎了一口氣。
都做了皇帝了,過得也太孤獨了,別說人了,這個夢裡殿下身邊就是連隻蒼蠅都沒有,真是十足不摻假的孤家寡人,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就算三殿下身邊有隻貓,也好過如今這樣啊,雖然不會說話,好歹也會叫喚叫喚呢。
誰想,剛一產生這個想法,賀顧便驟然感覺到身上一沉,他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眼前視野的高度便忽然掉了一大截,掉到低的只能看清楚桌子腿的那種程度——
賀顧嚇了一跳,嗓子眼裡忍不住冒出一聲驚呼,哦不對,他現在是在夢裡,驚呼也驚呼不出什麽聲音,還好還好,不會嚇著三殿下……
然而賀小侯爺剛想了一半,卻忽然發現,事情似乎並非如他所想,他清楚得聽見自己嗓子眼裡發出了聲音,那聲音有些驚恐——
“喵……嗷!”
……是的,雖然不是人話,卻也能清楚的聽出這一聲貓叫裡,飽含惶恐。
但是他為什麽能發出貓叫聲來?
賀小侯爺傻了。
很快他就又發現了不對之處,他有了實體,有了身體,可卻不是人,也不是如人那般直立行走,他是四肢著地的,而且個頭還挺小……
低下腦袋一看,入目的是個毛茸茸、看起來十分厚實的小爪子。
賀小侯爺——
或者說是賀小貓咪抬起了自己的爪子,打量了一會,終於發現他現在似乎不再是人,而是變成了一隻貓,這個可怕的事實。
“喵嗷!”
一個沒忍住,這次叫的更驚恐了。
怎麽回事!怎麽忽然變成貓了!這下有了實體,他還能從夢裡醒來,回得去現實世界嗎?!
他可不想永遠做貓啊!
本來就離三殿下十分近,此刻忽然變成了貓,也是正好落在了禦案地下,被案上墜下的帷幔蓋住了。
桌底下一片黑暗,可變成了貓的賀小侯爺眼神兒卻挺好,就算在一片烏漆麻黑,伸手不見五指……哦不,伸手不見五爪的禦案底下,他仍然能清楚的看見自己那已經成了貓爪子的手,心情既惶恐又悲痛。
就在這一刻,腦袋頂上卻忽然照進了一束光。
賀小侯爺……或者說賀小貓咪,傻呆呆的回頭一看,就發現頭頂的帷幔不知怎麽被人掀開了,他望進了一雙淡漠、澄澈的漂亮桃花眼裡。
年輕的帝王看見他,似乎也愣了愣,可他很快就反映了過來,伸手一把將賀小貓咪從禦案底下撈了起來,道:“原來是你在叫。”
賀小貓咪猝不及防被三殿下抱了個滿懷,心中十分茫然,還沒考慮好該作何反應,就感覺到後頸被一隻溫暖的大手順著毛發生長的方向呼嚕了幾下。
男人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你是怎麽跑近孤宮中的?竟沒被宮人捉住麽?”
賀小貓咪:“……”
他也想知道他怎麽就成了這幅模樣,又蹲了三殿下的桌角啊!
但是貓和人的本能是不同的,雖然內心仍然十分費解,可後頸被人順毛摸的感覺,又實在是過於舒適了,這種純粹的愉悅,甚至是賀顧做人時,都從未體驗過的——
賀小貓咪忍不住微微眯了眯眼睛,嗓子眼裡冒出連續的、低低的咕嚕聲。
裴昭珩聽見這聲音,微微一愣,他還沒回神,殿門卻忽然被人敲了敲。
“陛下?”
裴昭珩的目光從懷裡舒服的直眯眼睛的貓咪身上移開,眼裡的笑意,也在抬頭這一瞬間迅速淡了下去,淡淡道:“進來吧,怎麽了。”
掌事太監一打開殿門,見了皇帝懷裡抱著的貓,先是愣了愣,繼而想起剛才殿中傳出去的動靜,立刻明白了過來,幾乎是大驚失色,連忙跪下道:“陛下,奴婢們一時不查,竟將這東西放進了殿來,驚擾了陛下,奴婢們這就給抱出去……”
裴昭珩道:“不必。”
……不必?
那太監愣了愣,又用余光打量了一下皇上手裡那隻舒服的直眯眼睛的白貓。
這貓看著油光水滑,不像是野生的,再說皇宮大內,也跑不進野生的貓啊,莫不是哪一宮的主子們養著解悶兒的玩意,宮女們一時沒看住,這才跑了出來?
……可仔細想想,他們這位陛下,一個嬪妃也沒有,偌大后宮只有慈佳堂裡住了幾個先帝爺的太妃,那幾位都是上了歲數的,性子都寡淡,不像是會養貓的人啊?
他正想著,果然便聽皇帝道:“叫人去問問,有沒有哪宮丟了貓。”
太監連忙點頭應是,就要轉身出去,裴昭珩卻又道:“……等等。”
太監連忙頓住腳步,道:“陛下,怎麽了?”
賀小貓咪被呼嚕了半天,險些忘了自己不是此間中人,只是做了個夢這事,爽完了聽到三殿下忽然叫那內官停下,這才回過了點味兒來。
完蛋,不會是弄不清他是從那兒來的,就要把他當溜進宮的野貓弄死吧??
天呐別啊!!
雖然是夢,死了可能就會回去,可鬼知道那些宮人會怎麽弄死他,他眼下雖只是隻貓,可也會疼的啊,不然三殿下呼嚕他的後脖子,他也不能這麽爽不是?
“喵嗚……”
這一聲就叫的可憐巴巴的了。
裴昭珩被它叫的微微一愣,低下頭就看見那小貓正在他懷裡,睜著寶石一般剔透的藍眼睛,抬頭看著他,耳朵耷拉了兩下,一副可憐巴巴的模樣。
裴昭珩還以為是因為自己不摸了,這小貓才開始跟他撒起嬌來,一邊伸手繼續順了順它後頸順滑的皮毛,一邊對內官道:“去弄些它能吃的東西來。”
賀顧聽他原來是要給自己找吃的,不是要弄死他,這才松了口氣。
那內官也領命道:“是。”
又關上了殿門,出去了。
很快內官便送進殿來一碗水,並上一條禦膳房剛宰了、洗乾淨剖了鱗、裝在碗裡的魚。
東西被放在地面上,裴昭珩也把那隻藍眼睛的小白貓放了下去,道:“朕看你一直叫,想必是餓了吧?那就吃吧。”
賀小貓咪看了看眼前的生魚,保持了他作為人的最後一點尊嚴,看著那裝著魚的碗,挪著小爪爪連連後退了三步。
想了想,又有點害怕三殿下看不懂他的意思,便抬起頭來,對三殿下堅定的搖了搖頭。
裴昭珩:“……”
內官:“……”
內官還以為自己眼花了,半晌才咽了口唾沫,半信半疑道:“這……這貓兒方才是在搖頭嗎?它……是不願吃麽?”
其實都不用他問,賀小貓咪簡直就差把拒絕兩個字,寫在貓臉上了。
內官身後跟著的幾個小宮女,也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眼神靈動、貓臉上表情宛如人臉的小貓,一時都心覺稀罕,雖然皇帝就在面前,卻也忍不住都偷偷用眼神去打量地上的小貓咪。
裴昭珩:“……”
裴昭珩:“罷了,既然它不吃,就端出去吧。”
內官領了命,喚了宮女去端碗,誰知剛端走了魚,那小貓咪卻把爪子按在了裝水的碗上——
咳,方才嚎了兩嗓子,賀顧現在的確有點渴了。
水還是想喝的。
內官看著那眼珠子骨碌碌轉的小白貓,心道,這貓這麽機靈……別不是成精了吧?
裴昭珩的聲音帶了三分笑意,道:“水留下吧,你們出去。”
內官應了是,這才帶著幾個戀戀不舍的小宮女,退出殿門離開了。
賀小貓咪抬著腦袋看了看頭頂正盯著他看的三殿下,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爪子按住的一碗水,心道,算了,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回去,還是先別虧待自己,口渴了就喝水,喝飽了才有力氣叫。
這便低下腦袋、兩隻貓爪抱著那個小碗,伸著粉色的舌頭一下一下的舔著喝起水來。
貓喝水喝一口就得伸一下舌頭,不僅麻煩,還有點累。
賀小貓咪喝了一會便停下來呼哧呼哧喘了兩口氣,這才又繼續喝了起來。
裴昭珩卻看的好笑,低聲道:“沒人和你搶……怎麽急成這樣?”
賀顧倒也不是急,主要是他做人時快意爽利,一向大開大合,酒都是拎起來直接往下灌的,讓他做了貓一口一口舔,有違本性,實在是急死貓了。
於是一人一貓,一個喝著水,一個就這麽看著,蹲下身來時不時給他順順後頸的貓,似乎是怕他嗆著了。
賀顧喝夠了,一邊舔爪子一邊享受著九五至尊給他順毛的感覺,舒服的直打呼嚕,眯著眼睛尋思,本以為這個夢裡的三殿下多冷淡多六親不認呢,這不是也見了隻貓就樂得折子都不批了?
可見心中還是孤獨的。
算了,既然變貓都變貓了,這夢裡的三殿下那麽可憐,那就陪他玩一會好了。
他有意逗人開心,就表演的格外賣力,許是變成貓了也不怎麽有人的羞恥感,而且眼下的三殿下也不知道他是誰,什麽露肚皮打滾讓三殿下摸著喵喵叫,什麽追著自己的尾巴打轉轉,乾起來都絲毫沒有心理負擔。
甚至還有點……咳,樂在其中。
而孤身一人在宮中度過了無數個漫漫長夜的帝王,顯然也被這隻活潑又會撒嬌的小貓取悅到了。
他素日裡一向說一不二,叫百官群臣噤若寒蟬,神色和緩的次數幾乎屈指可數,這樣一位殺伐果決的帝王,卻容許那放肆的貓在他批折子時爬上了他的膝蓋,在他大腿上打盹。
裴昭珩也只是低頭,看著那緩緩闔上了眼睛打盹兒的貓咪,摸了摸他毛發順滑的後頸。
賀顧的確累了。
鬧騰的有點累。
他甚至沒有去細想為什麽自己變成了貓,也沒有去細想為什麽自己在夢裡還會累,更沒有去細想他在夢裡為什麽會睡著……
可他的確是在三殿下的腿上窩成了一團,懶洋洋的閉上眼,陷入了酣甜的夢鄉……
再次醒來,看見的是公主府臥房床頂的帳幔。
他先是愣了愣,繼而立刻飛快的抬起手看了一下——
五指修長,是人手,不是貓爪。
賀顧不由得松了口氣,看來他是回來了,果然只是個夢而已。
日子過得飛快,轉眼之間,時已將至年關。
只是賀顧給宗山送去的信起碼有十好幾封了,瑜兒姐姐卻始終一封信也沒回。
甚至他問姐姐回不回京城過年,姐姐也沒回。
就算是真不打算回來了,難道不應該和他這個做夫君的,打個商量麽……
賀小侯爺心中忍不住有些失落。
倒是去了江洛治災的三殿下,一封一封信的給他寫的勤快,每隔半個月就要寫封信跟他說說近日治災成效,在江洛所見所聞,甚至還給寄了點土特產回來。
賀顧雖然因為瑜兒姐姐的冷淡,有些受打擊,但還好他一向是給點陽光就燦爛的類型,他覺得姐姐就算不回信給他,也總會給皇后娘娘說一聲,回不回京城過年吧?
誰知進宮見過了娘娘才知道,長公主竟然也沒給皇后宮中報過信,說她何時回來過年。
這下陳皇后和賀顧便不免都有些擔憂起來,別不是信沒送到吧?怎麽好好一個大活人,會忽然一下失了音訊呢?
發覺不對,陳皇后立刻遣了人,快馬加鞭去宗山探看長公主情況。
只是宗山畢竟已經快到關外了,距離京城一來一回怎麽說也得大半個月。
可距離除夕,卻只有短短小半個月了。
直等到除夕宮宴那一日,長公主還是沒有回京,陳皇后遣去宗山探看的人馬,也沒一點音訊。
三殿下一個月前,便傳了書回來,說因著治災之故,返京的日子怕是要耽擱,只是沒想到長公主……竟然也沒在除夕這日回來。
冬去春來,辭舊迎新,年關到了,汴京城的大街小巷落了厚厚的雪,張燈結彩、喜氣洋洋,年還是要過的,這是所有人操勞辛苦了一年,等著盼著的新年,不會因為少了誰,便有什麽不同。
除夕宮宴也如期來了。
因著是年關大宴,能來的都是天子家眷、皇親貴戚,每年的除夕宮宴皆是不分男女席別,一家人坐一席的。
過年的好時節,所有人都是喜上眉梢,唇角帶笑,就連一向對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二殿下,今天都難得掛了個笑模樣,席上見了賀顧,也沒挑刺兒,反而敬了他一杯。
可賀顧這杯酒,卻喝的心不在焉。
或者說他這半個月都心不在焉——
應該也沒有哪個男子,在發現和妻子新婚後第一個新年,就得一個人孤零零的過,還能喜上眉梢的吧?
賀小侯爺心中既擔心又委屈。
他不知道為什麽瑜兒姐姐沒了音信,心中自然是難免要擔心的,還好陪著瑜兒姐姐去宗山的,都是陛下安排的禁軍,他們既然都沒傳信回來,瑜兒姐姐的安危,應當也不會出什麽問題。
好吧……賀顧心裡主要是委屈。
而且越是見到今夜宮宴上,其他夫妻出雙入對、攜手相望、恩愛非常、相敬如賓,他心裡的委屈就更上一層樓——
快半年了。
賀顧真的很想長公主。
……哪怕她只是站在他面前,不看他一眼,不和他說一句話,只要能叫他看見姐姐,知道她過得好不好,瘦了沒有,也好啊……
宴上眾人言笑晏晏,推杯換盞,只有賀小侯爺一個人惆悵恍惚,神遊天外。
正此刻,一個音調頗高的男子的聲音,忽然從席下傳來。
“陛下!皇后娘娘!不好了!”
賀顧正百無聊賴的撚著小酒杯在指尖打轉,聽了這聲音,轉目一看,發現喊話的竟然是個禁軍打扮、風塵仆仆的漢子,也不知他是怎麽進到宮宴上來的,那漢子一把甩脫了入口處侍候的內官宮婢阻攔,快步衝到了席下,朝著上首的皇帝和陳皇后撲通一聲跪下,重重嗑了一個響頭,道:“皇后娘娘,長公主殿下在宗山出事了!”
陳皇后近日來,本就有些神思不屬,今日宮宴更是心不在焉,此刻聽了這漢子的話,應了她近些時日心中擔憂的,面色當即大變,“蹭”的一下站起身來,道:“你說什麽,宗山怎麽了?長公主怎麽了?”
賀顧反應過來,也瞬時愣住了,心臟幾乎猛地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那漢子帶著點哭腔,道:“關外一夥馬匪,不知怎麽衝上了宗山,蓮華寺裡所有活口都遭了他們的毒手,小人們到那裡時,寺中已是屍橫遍野了!”
他話音剛落,席上立時嘩然一片,陳皇后更是霎時白了一張臉,顫聲道:“你說什麽?這……這如何可能……禁軍呢……跟著瑜兒去的禁軍呢?瑜兒在哪兒?瑜兒在哪兒?!”
“都死了,全都死了,一個活口也沒留,長公主殿下……”
旁邊的皇帝忽然站起身來,怒道:“胡言亂語!你給朕住口!住口!”
只是皇帝話音還未落,陳皇后已然眼白一翻,倒了下去,一眾宮人見狀,都是大驚失色,連忙去扶她,一時哭喊聲,叫娘娘聲、皇帝怒斥著把那個漢子拖下去的聲音,亂成一片,不絕於耳,原本平安喜樂、鍾罄交鳴的除夕宮宴,就這樣變得兵荒馬亂、人仰馬翻了。
賀顧的腦子卻是完全空白的。
只有剛才那漢子的一句“一個活口也沒留下”在他腦海裡盤旋來,盤旋去。
他站起身來,想往前走,卻沒邁穩步子,倒是手裡的酒杯,掉在地上——
摔了個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