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文書調令來的遲,朝廷對今年西山弓馬大會新選的將官到任時間,也不好追的太狠,且各地距離京城距離不一,不能一概而論,因此只粗粗定下要年輕將官們十月初十以前到任,如此即便是往最南邊最遠的廣越去,時間上也綽綽有餘了。
其實賀顧倒是可以晚兩日再走,畢竟昆穹山離京城近,不像宗山、南境那樣的遠,但他要和表弟言定野一道走,言定野還得趕去承河大營,仍需早些動身。
賀顧昨晚上折騰的實在累了,他睡著了,又一向是山一樣的雷打不動,自然也沒察覺到昏睡之際,有人給他擦拭清理了一遍身上的粘膩和汗液。
何況那人的力度還輕之又輕。
但天快明時,賀顧半夢半醒之間,卻忽然敏感的察覺到身邊一輕,似乎那人要起身離去了,他迷糊之間抬手便一把抓住了對方,繼而也不知是出於什麼心理,或許是不想讓他走,或許是習武的人,身邊一有點風吹草動,本能就想反手一套擒拿按住對方——
所以賀小侯爺雖然還沒完全清醒,卻還是按著那人一個翻身,想要拿捏住他。
只是他想的雖好,身上卻已然折騰的酸軟,力氣自然不比平時,且剛剛醒來人還有些暈乎,所以拉著人家的手一個翻身擒拿,其實動作變形,自然效果大打折扣,他沒真的把那要走的傢伙摁住,倒是拉著人家在主院臥房寬大的床帳裡滾了兩圈。
這兩圈滾的腦殼有點發暈,賀小侯爺終於稍微清醒了一點,然而睜開眼睛,就發現自己正姿勢十分囂張的跨坐在三殿下身上,而往日裡一向衣衫周正,發鬢也總一絲不苟的三殿下,此刻一頭烏緞般的長髮也散落在床帳枕上,凌晨日頭還沒起來,房中床帳裡昏暗,但只需一點微弱光線,賀顧也能看清楚三殿下那雙映著瀲灩秋光的桃花眼。
他腦袋懵了短暫一瞬,終於有點回過神來了。
裴昭珩道:“醒了?”
賀顧:“……”
他沒回答,只是被燙著了一般,迅速滾了開去,但這一下滾得實在有點著急,一時不察,腦袋撞上了床頭,發出“■”的一聲巨響。
賀顧疼的差點嗷一嗓子叫出來,還好他一向死要面子,這才將將忍住沒叫出聲。
倒是把裴昭珩嚇了一跳,要去看他後腦勺,賀顧卻往邊上縮了縮躲開了,不讓他看,道:“沒什麼。”
頓了頓,又道:“……你要走了?”
他死活不讓看,裴昭珩也只得微微蹙了眉,但還是答道:“……嗯,今日朝會。”
賀顧沉默了一會,道:“……我今天就要走了。”
裴昭珩道:“我叫下人備了馬車,若是今日不舒服,不必騎馬。”
賀顧一愣,半晌才回過神來,頓時有點尷尬,無語凝噎片刻,才小聲道:“你怎麼連這都準備好了……什麼時候準備的?”
裴昭珩道:“昨日子環回來前。”
賀顧瞬間明白了,沒忍住磨了磨後槽牙,道:“所以殿下是早就打算……”
裴昭珩頓了頓,道:“這倒不曾,我原只想點到為止,但子環昨夜……”
他話還沒說完,賀顧頓時回想起了昨晚發生的事,老臉瞬間一紅,生怕他繼續往下說,趕忙火燒屁股一樣著急的打斷道:“好了好了,我又沒忘,這才一日,殿下不必提醒……”
正此刻,房門外傳來一個熟悉女聲。
“王爺,到時辰了。”
是蘭疏的聲音,看樣子大約是替承微來催人的。
裴昭珩應了一聲,蘭疏聽他已醒了,這才離去。
賀顧聽那腳步聲漸漸遠去,一下子反應了過來,這情況,蘭疏語氣那樣淡定,想必是已經知道他和三殿下昨晚乾了什麼——
……實在有點尷尬。
正愣神間,三殿下卻忽然低下頭,在他額上碰了碰。
他的脣,也和他這個人一樣,溫暖又柔軟。
“此去路上小心。”
賀顧知道,裴昭珩這是要走了,朝會耽擱不得,但此一去,賀顧又確實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再和他相見——
上輩子賀顧一向無牽無掛,除了一個小妹賀容要照顧,也算一人吃飽全家不愁,此生卻頭一回有了這份羈絆,雖然只是不足為外人道的情愛,卻不知怎麼的,叫他感覺心頭有點沉甸甸的。
其實那種事,賀顧至今也沒體會到幾分妙處,誠然許是因為迄今他也不過和三殿下折騰了兩三回,這兩三回實在還不夠叫人適應那種讓人頭皮發麻的,痛楚和慾念交織的感覺,並且樂在其中,但更多的原因,還是賀顧潛意識裡仍然對此有些芥蒂,隱隱約約的為自己身為男子,卻要在另一個男人面前承歡這種事的羞恥和抗拒之心。
但這份芥蒂,終於也在昨晚,賀顧意識到他也許就要和裴昭珩分開長達數年之久以後,變得微不足道了。
比起羞恥和痛楚,他倒更想記住,這個人的體溫,和他帶給自己的所有感知。
這些隱秘心思,在人前卻統統難言,儘管對方便是叫他有這份心思的正主。
裴昭珩臨走前,賀顧拉住了他,猶豫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在京中,也萬事小心。”
裴昭珩頓住腳步轉過了身。
賀顧的神情有些晦暗不明,十八歲的到來,意味著少年時期的逝去,裴昭珩忽然發現,以前那個臉上仍存幾分稚氣的賀子環,不知何時,臉部已然徹底褪去了最後一絲嬰兒肥,面部線條也變得稜角分明,英朗銳利。
裴昭珩看著這張臉,腦海里卻鬼使神差的浮現起了一個畫面——
那是一個身披甲胄的男人,在三九寒天堆了厚厚積雪的長街上,跨在馬背上勒馬回韁,朝他朗然一笑的模樣。
“王爺還是多為自己操心,好自珍重吧。”
然後他頭也不回的勒轉馬韁,轉身離去,只有浩浩湯湯的一眾隨行人馬,在長街雪地上留下的斑駁馬蹄印。
——那是子環。
裴昭珩的動作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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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朝會去的三殿下,賀小侯爺這才逼著自己努力起身洗漱更衣,往長陽侯府去了。
離和言定野約好的時辰還差一會,他便回長陽侯府見了個人——
他親爹賀老侯爺。
當初是皇帝親自下的旨意,奪去了賀南豐得爵位,要他在侯府關禁閉,即便兒子關老子這種事,簡直聞所未聞,但天子的意思無人膽敢多說一句不是,賀南豐便這樣無聲無息的在侯府後院裡被關了快一年。
有件事別人不知道,但賀顧卻知道。
上一世的賀老侯爺,便是在他十八歲這年暴病而亡的。
如今他也要十八了,賀南豐關在侯府後院裡卻安然無恙,可見那原本會叫他暴病而亡的原因,已然受到了重生後的賀顧這個影響,無形之間消弭了。
至於這個原因是什麼,賀顧只能想到一個人——
已然死了的萬姝兒。
侯府的後院說是後院,其實建制並不小,而且有假山有遊廊還有一方小渠,這地方原是以前賀老太夫人叫戲班子來時聽曲兒的所在,賀南豐關在這裡,其實真不算委屈了他,只要他自己別鑽牛角尖,賀顧也不曾叫人短他衣食住用,他原是可以在這好好養老的。
只是孤獨,避無可避。
賀顧當然知道,人上了年紀,總是最怕孤獨,賀南豐也不會例外。
但他仍然沒有叫任何人進那院子裡陪他,除卻每日送飯送菜的小廝,灑掃收拾的僕從,例行公事的做完了活就走,賀南豐再也見不到第三個人。
賀誠長住在侯府裡,剛開始總是會聽下人提起,老侯爺在後院鬧著要見大哥,要見他和容兒妹妹,次數多了,賀誠的心也不是鐵石做的,難免有幾分於心不忍,今年初春時,正好一日賀容回府來頑,他便有意帶著賀容去看看賀老侯爺,但還沒進門兒,就在院墻外頭,聽見了賀老侯爺在裡面,叫著萬姝兒的名字,失聲痛哭的聲音,那哭聲真是無比痛苦凄惻,聞之叫人戚戚。
原來那幾日,正好是萬姝兒被汴京府和刑部定下處決的日子。
賀容又長一歲,已是十一了,半大的姑娘心思敏感,其實明白很多事,何況她本來也古靈精怪,腦子並不笨,當即便冷了顏色,轉身就走。
賀誠心中也有些不是滋味。
後來賀顧回京,他便把這事告訴了大哥,嘆了一口氣道:“我原有些心軟,想著畢竟爹也是我們生身父親,按理說他晚景凄涼,其實是我們不孝,但是那日親耳聽見,爹竟哭的那樣凄惻……他可從沒有為別人這樣哭過。”
其實賀誠的腦回路很簡單,在他心中,無論言大小姐是不是他親生母親,但畢竟也是賀老侯爺的元配結發之妻,當初言大小姐病逝,說白了都是被他氣的,又給他生兒育女熬虛了身子,這都未見他掉一滴淚,如今卻為了萬姝兒這樣自作孽、咎由自取落得今日下場的罪婦大哭特哭,實在是倫常盡喪,毫無良知。
若說原來賀誠還對萬姝兒是他養母這事,多多少少對她留下幾分情誼,但自知道了他這隻眼睛是怎麼瞎的以後,那點微弱的情誼也就灰飛煙滅了。
這些年來賀誠因為一眼殘疾所受的委屈和苦楚,倒也沒到他不能承受的地步,但因著盲了一眼,得知進入國子監讀書被拒時,那份多年苦讀要付之一炬的茫然無措的痛苦,卻實在叫賀誠無法釋懷,也無法原諒萬姝兒。
自那以後,他也再不曾動過去看賀老侯爺的心思了。
賀顧知道了這些,倒也並不意外——
他早已不再對賀南豐抱有什麼期待。
叫下人打開後院大門,賀顧剛一邁進門,看見的就是蹲在墻角不知正在看什麼的賀老侯爺。
只是短短一年,他的背影卻已然佝僂了許多。
賀南豐聽見動靜,背脊先是頓了頓,然後便“騰”的一下站起來轉過身,兩步走到賀顧面前,抬手便要扇他耳光。
可他已經老了。
哪裡還能扇得到年輕力壯的兒子?
賀顧一把抓住了他停在半空中的手腕,那手腕皮膚已然肉眼可見的乾癟了下去,氣力也十分虛浮。
賀顧道:“怎麼,多日不見,爹一上來就要打人不成?”
賀南豐渾濁的眼眸盯著他一瞬不錯,嘴脣喏喏了半天,才嗓音乾啞的斥道:“你這個不肖子孫……”
賀顧笑了笑,道:“爹倒是說說,我怎麼就不孝了?”
許是太激動,賀南豐的肩膀微微發起了顫,聲音也不太平穩。
“你……你苛待親父,為父在這裡大半年,你也沒來見過為父一面,你眼中可還有我這個父親?你不來也就罷了,還不許誠兒、容兒來見為父,你是存心要讓為父晚景凄涼孤獨、你是存心要氣死我是不是?你……你……為父真是白白養了你這個白眼狼這麼多年!”
賀顧淡淡道:“哦,那爹倒是誤會我了,我可沒有攔著誠弟容妹不讓他們來見你,好叫爹知道,他們都來過,只是人到院子門口了,恰好聽見爹在裡面給萬姝兒號喪,實在不好打擾,所以就各自回去了。”
賀南豐聞言愣了愣,半晌眼睛微微睜大,嘴也愣愣的張著,一副愣怔茫然、不知所措的樣子。
賀顧道:“爹心尖上的人既然只有萬姝兒一個,倒也不必惦記我們這些非你心愛之人生下的不肖子孫,來不來看你吧?”
頓了頓,又譏笑了一聲,忽道:“哦,對了,爹知道為何這些年,萬姝兒一個孩子都沒留下來嗎?”
“我告訴你一件事,先前汴京府審過了萬姝兒的心腹王管事,那狼心狗肺的如今已經被流放三千里了,只不知現在是死是活,他親口交代,當初萬姝兒和娘同時懷上的那個孩子,也就是和誠弟掉了包的那個……”
賀顧頓了頓,面無表情道——
“是生下來以後,她自己捂死的。”
賀南豐聞言,先是楞怔了片刻,繼而瞳孔驟然縮緊,他口裡忽然■■的喘上了粗氣,身上不知怎得爆發出一股大力,忽然掙脫了被賀顧鉗著的手腕,雙目赤紅的就一把掐住了賀顧的脖頸,怒吼道:“你胡說!你胡說!放什麼狗屁!姝兒怎麼會殺了我與她的孩子,姝兒怎麼會……怎麼會……”
賀顧被他掐的臉憋得有些通紅,卻仍不住口,連珠炮一般道:“不僅如此,後頭爹只有她一個女人,她卻多年再不曾有孕,怎麼?爹就沒有仔細想過,究竟為什麼嗎?”
“府中庶務你一概不管,大約是不知道她因不想再懷上爹的孩子,喝了多少的避子湯吧?”
“我先前沒去查,都還不知道,後來齊大人審過了王管事告訴我,我才知道……原來她竟這樣恨毒了爹,寧願殺了自己的孩子,也要換給娘,叫娘看著一個死胎驚悸憂傷落下暗病,又害得誠弟瞎了一眼,不過最後說到底害得都是爹的孩子,倒是一箭三雕了,真是我一向小看他了,知道她不是什麼好東西,卻不曾想她竟然這樣好算計,這樣狠毒心腸。”
賀顧哪怕被賀南豐掐著脖子呼吸不暢,嗆咳了幾聲,卻也還是掙著說完了這一番話,這回賀老侯爺終於鬆開了手——
他嘴脣瘋狂的顫抖著,面皮不住抽搐,渾濁的眼睛裡不知何時蒙上了一層水光。
賀南豐的聲音聽起來似哭泣又似哀嚎,音調並不高,可那語氣卻叫人雞皮疙瘩都能起來。
“這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呢……你騙人,你騙為父,為父不信……姝兒怎麼可能……”
可是說到最後,他確也沒辦法再說下去了,只崩潰一般蹲下了身,乾枯的五指在原本就有些散亂的髮髻裡一陣亂摳亂撓,最後那束髮的黃銅冠終於再也系不穩了,“■當”一聲掉在地上,然後滴溜溜的打了幾個轉。
賀南豐披散著頭髮,幾乎涕泗橫流。
其實他的心中再清楚不過,賀顧雖然因為生母怨懟於他,可是賀顧的性子,是斷斷不會撒謊的,更不會用這種事愚弄報復他。
賀顧既然這樣親口告訴他,必不會有假,何況再沒人會比賀南豐自己更清楚——
賀顧面無表情的俯視著他,忽然道:“她為什麼這樣恨你,爹心中應該一清二楚吧。”
賀南豐卻只是再也不顧及形象,只伏地痛哭失聲。
他這副狼狽模樣,卻叫賀顧心中看的徹底冷了,他沒有去扶賀南豐,也沒有多言安慰他一句,只冷冷道:“或許爹並不在意我的死活,不過我還是打算和爹說一句,我要離京了。”
“畢竟爹在乎賀家的臉面和榮辱,我今日便來和爹知會一聲,聖上重新任用了我,今日我便要往北地去了,只是不是承河。”
“長陽侯府的臉面,賀家的榮辱,以後便由我擔著,爹乾得這些混賬事,給賀家丟的人,日後我自會重新找補回來,不叫世人只記得賀家出了個忘恩負義、寵妾滅妻、敗壞倫常、不教子孫的賀南豐,爹就放心吧。”
賀南豐聞言,盯著賀顧一臉的鼻涕眼淚,抬手指著他,氣的手臂不住顫抖,連連“你”好幾下,也沒“你”出個所以然。
賀顧卻沒搭理他,只諷笑了一聲,道:“吃穿用度不敢短了爹的,爹還是暫且少哭幾回吧,哀大傷身,畢竟萬姝兒都死了,你若好好愛惜身子,或許還能多活幾年。”
語畢便轉身離開了,也不顧在後面一時半會沒反映過來他話裡什麼意思的賀南豐。
賀顧的精神有些恍惚,走到侯府大門前時天光正剛剛完全放亮。
許是方才被賀南豐掐了脖子,呼吸不暢片刻的原因,他忽然覺得腳步有些虛浮,頭腦暈眩了片刻,便扶著門框緩了緩。
清晨的日光太好了。
賀顧腦海里卻忽然回憶起了上輩子,母親走之前那幾日臥病床頭,摸著他的腦袋,雖然臉色蒼白脣色慘淡,卻仍然看著他,笑得溫柔慈和的模樣。
“……阿顧,以後要好好照顧自己和妹妹呀。”
言眉若到死也沒想過要報復誰,她只想自己的兩個孩子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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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定野和柳見山是一起出現在長陽侯府門前的。
兩人一人騎了一匹馬,都只帶了兩個隨行,背著包袱,因此見了長陽侯府門前的車馬,都頗為意外。
言定野摸摸下巴,道:“表哥,你不會打算坐著這玩意去從軍吧?”
賀顧:“……”
最終打腫臉充胖子還是戰勝了屁股疼,賀顧愣是忍著不適一個翻身跨上了雲追的馬背,梗著脖子道:“怎麼可能,那自然是給大夫坐的。”
於是顏之雅就這樣一臉茫然的被從馬背上請了下來,送入馬車。
顏之雅是會騎馬的,這一趟她雖然自己打算跟著賀顧往北地去,但賀顧畢竟是進戍守軍營,不可能帶著她一個女人,她到時候得自己在附近城鎮落腳,這些顏之雅都想好了,她不願意也不打算給賀顧添麻煩。
包括春彤,也叫她緊急培訓了一下如何騎馬。
還好到昆穹山不算遠,雖然頭一次騎馬出遠門費勁些,但也不是不能騎。
萬萬沒想到,還沒出發,就被人從馬背上叫了下來,請入上座——
嗨,還別說,這馬車布置的夠舒服夠安逸,軟墊子都給準備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個,都能躺著睡飽飽了。
賀侯爺可真是太貼心了,只可惜……
人間不直的。
顏之雅有些惆悵的想。
巳時初刻,一行人便動身離京,出了汴京城北城門,往承河大營方向去了。
賀顧屁股疼著騎馬,自然是雪上加霜,不緊咬著牙關閉著嘴,就免不了得面部變形呲牙咧嘴,偏偏言定野還是個話嘮,拉著他叨叨個沒完,他還興奮著,不停的展望以後大展拳腳、建功立業的軍旅生活。
賀顧有一搭沒一理,不怎麼回話,反倒是那柳見山,雖然瞧著不太友好,神情有些陰鷙,還總是斜眼兒瞧人,但是卻還挺買言定野的賬,時不時陪他聊兩句。
賀顧自然樂得清閒。
不過好在屁股疼歸疼,賀小侯爺皮糙肉厚,且雲追又實在是一匹寶馬,無論過崎嶇小路,還是斷石彌補的谷道,跑起來竟都平穩且絲毫不顛簸,而且連續奔了幾日路,雲追也氣都不帶喘一下,絲毫不見言、柳和眾隨從騎著的普通馬兒那樣累的滿身出汗、猛打響鼻的模樣。
賀顧得益於雲追跑得安穩,沒怎麼受罪,身上也很快恢復不痛了,再次生龍活虎、活蹦亂跳了起來。
行路匆匆,幾日時間一閃即逝。
一行人很快到了昆穹山,顏之雅留在了臨近戍守大營的一個叫陽溪的小鎮上,賀顧叫徵野暫且跟著她,等她安頓下來了再來找他,而蘭宵吩咐過叫來北地開綢緞鋪子的那位江大洪江掌櫃,則放棄了陽溪,決定繼續往北,到承河去。
陽溪畢竟只是個鎮子,人少些生意不如承河好做也正常,只是賀顧有些擔心到了承河,鋪子若有什麼以外他一時半會趕不過去,江掌櫃倒是有信心,只拍胸脯說他這回帶來的夥計大多都是練家子,因此才敢主動請纓跟著到北地這樣民風彪悍的地方做生意去,真出了什麼砸場子挑事兒的也不怕,若實在沒轍了,再回昆穹山找東家,也不算遠。
言定野道:“咱們國朝江山大好的,承河就在關內,哪裡就有那麼危險了,表哥不用太擔心,且到時候江掌櫃在承河離我近,我也自會照應的。”
賀顧看著言定野,聽到他說這話,還真有些意外——
這傢伙一向沒心肝,從來只會享福躲懶,如今竟然也知道要幫表哥分憂了,真是叫賀顧受寵若驚。
賀顧道:“那自然最好,屆時鋪子照顧好了,我給你分筆零花錢,算做辛苦費。”
言定野聞言哪有不高興的,頓時喜上眉梢。
一行人就此辭別,言、柳二人北上,賀顧則徑自去了昆穹山戍守營地。
這一片營地不算大,只戍守了九千餘人,比起承河那樣數萬兵馬的大營,實在寒磣,但因著昆穹山營地在承河大營往京的必由之路上,管著承河大營的糧草輸送,因此也算有重責在身,這一片營地的主將姓周,周將軍只有三十來歲年紀,算很年輕了,人情不是很老道,只知道這位今年弓馬大會上拔用到自己麾下的小爺,是皇帝的親女婿,而且又已有爵位在身,雖然如今只是個糧餉兵馬使,也輕易不敢怠慢,便親自來接待了他。
甚至還給他布了洗塵宴。
但這有點過了。
賀顧心裡太清楚無論什麼出身,一上來就搞這種特殊待遇,落在旁人眼裡,必然是要招人恨的。
只是周將軍總歸是一營主將,他不得不去。
果不其然,用完了這一頓洗塵宴,回了營帳,隔壁營帳的幾個人看他的眼神,便都有些古怪。
賀顧只好當作未曾察覺。
糧餉兵馬使,說白了就是昆穹山這樣專門管前線糧草輸送的戍守營地特有的職司,一個兵馬使管三百人,小兵馬使聽總使調遣,一個糧餉總使管著十個兵馬使,便是三千運糧人馬,總使的銜兒是偏將,如昆穹山這樣的便有三個偏將。
那位言老將軍讓他去見的,姓佘的偏將便是其中之一。
賀顧剛剛招人恨完,一時半會也不打算再去找佘偏將,否則他關係戶的形象就會更加深入人心,這就很沒必要。
昆穹山平日裡日子太平,除了給承河大營運糧基本沒什麼旁的打打殺殺要操心,因此昆穹山的兵士也是肉眼可見的素質弱於承河大營,青壯年兵士遠少於中年老弱殘兵,大傢伙都默認這裡是中原腹地,比起承河那樣直面著關外夷族胡人侵擾的前線,這裡沒什麼危險,日子舒坦又安全。
平日裡的操練也就不怎麼上心。
按理說這樣的環境,想要立下軍功提拔升遷,很不容易,皇帝把他弄到這裡來,多半也有以此防備於他的心理——
畢竟承河大營,賀南豐可是上一任的北營將軍,可以說遍地賀家舊部,真要是把賀顧放到了哪兒去,不就是如魚得水、一呼百應了?
但賀小侯爺心中倒也並不是一點主意沒有——
無論皇帝怎麼防著他,但皇帝必然也是想用他的,否則便乾脆不會讓他有機會得了拔用,只是一時半會還不能著急,需得靜候時機罷了。
當務之急還是該吃吃該睡睡,養足精神,混個臉熟,可千萬別還啥事沒乾成,先叫周將軍給坑成了公敵。
要和粗人混熟了關係,最好的法子就是一起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共患難能得真情,共酒肉卻最能短時間內拉近關係。
賀顧來前便做好了預備,叫蘭宵在車馬裡準備了三十來斤風乾的醬牛肉。
等進了十一月,北地的天氣開始冷下來,兵士們言談間嘴裡會時不時冒白氣了,賀顧就知道醬牛肉大顯神威的時候該到了。
這些日子賀顧沒擺過什麼侯爺架子,也從來不提這回事,而且他雖然是個毛頭小子,不知為何卻似乎對軍中的各種規矩十分門兒清,插科打諢也十分自然,並不生硬,幾個兵馬使裡雖然有個把還因著他是弓馬大會選出來的少爺兵,知道他以後升遷拔用定然比自己簡單,心中泛酸,但倒是也不得不承認,和往年弓馬大會選出那些鼻孔朝天的勛貴子弟比,賀顧已然不知道好到哪去了。
而且還請吃醬牛肉!
有誰會和醬牛肉過不去呢?
一大盤子蒸好的醬牛肉切了片,熱騰騰的水汽和肉香四溢,配上剛出籠的白面饅頭和粥,是軍中難得一見的佳宴。
肉可不是頓頓都能吃上的,而且還是這樣一大盤子,掃一眼就知道足足有幾大斤多,足足管夠的量。
一個姓陳、二十歲出頭的麻臉小夥子遺憾道:“賀老弟真夠意思的,只可惜這樣好的牛肉,卻不能佐酒,真是糟蹋東西。”
一個黑黑瘦瘦的哼了一句,道:“誰是你的老弟,人家賀糧官可是皇帝爺爺的女婿,是侯爺呢,你也敢叫老弟,不怕折了你老子的壽去?”
賀顧笑道:“叫就叫吧,沒什麼所謂,又不是叫我孫子,怎麼就叫不得了?”
帳中氣氛歡騰,眾人聞言頓時一陣哄笑。
有人道:“其實酒,俺倒是藏了一點……不知道你們喝不喝得梅子酒?”
賀顧聞言,猶疑了片刻,道:“這……不好吧,軍中飲酒,若是讓將軍知道了……”
另幾個人一聽有酒,瞬間來了勁兒,道:“誒!有酒吳老二你還不快拿來,人家賀糧官請了這樣多的牛肉,一瓶酒你還要吝嗇不成?”
吳老二道:“哪兒能呢?只是這酒你們喝了,可得答應俺不能告訴別人,否則俺也怕偏將知道了怪罪。”
姓陳的麻臉小夥道:“你且去拿,誰敢多嘴,我們幾個一起把他皮撕了,還不成嗎?”
吳老二嘿嘿一笑,果然轉身去自己營帳裡取酒了。
賀顧今日雖沒有準備酒,但也知道多半會有這麼一出,畢竟酒這東西暖身又壯膽,即便軍中明令上不許,但眾將官心裡也知道,藏酒的多了去了,真的禁是禁不住的。
只要別在戰時飲酒誤事,也多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吳老二取了酒來,卻只有一小壇,眾人見狀頓時大失所望,紛紛拉長了音調的噓聲,姓陳的小夥道:“就這麼一點點,你還當寶一樣,一人一杯且還分的夠嗆呢。”
吳老二撓頭道:“就這麼一壇,你們不愛喝,俺自個兒下牛肉好了。”
黑瘦的立刻反對道:“你自己個兒喝,這哪兒行?今日是賀糧官做東,咱們得敬他!”
眾人聞言,紛紛附和,便要給賀顧倒酒。
賀顧心知推脫不掉,也不矯情,接過碗便仰頭一飲而盡,眾人見狀紛紛叫好。
一罈子酒分了五六碗,大家下著酒吃著鹹香的醬牛肉,別提多美了。
賀顧一杯酒下肚,本來剛喝下去那會還沒什麼,然而只過了半刻功夫,便忽然覺得胃裡一陣翻江倒海,酸水幾乎順著胸腹就涌到了嗓子眼。
他頓時臉色一變,站起身來兩步衝出營帳,迎著風便吐了個稀裡嘩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