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玶殺倒那刺客後, 余悸未消地坐在原地緩了片刻神,隨後快速起身走至范明初的“屍體”旁,蹲下身後將范明初的上半身扶了起來, 見他眼睛微微睜著,像是還有一絲氣息,趕緊讓其靠於自己的一側肩頭,
並檢查了下他身上的傷口——胸前的一處劍傷是致命的,後背的劍傷也很靠近心臟, 雖然沒有一刀致命,但傷口處還在往外冒著血,他唇色已蒼白到和面色融為一體, 可見已是失血過多, 性命岌岌可危。 此時王之飛帶著幾人已走至近前,他們剛才都已遠遠地看到了范明初擋刀的一幕……如果不是因為來不及趕至近前,他們每個人都會願意做那個為贏畊皇子擋刀的人。
但此時,王之飛看到是范明初“兩肋插刀”,一臉的難以置信, 於是忍不住地就想詢問緣由:“殿下,這是何故?”
因為他並沒有聽到肖乾給季玶講范明初的故事——他帶兵剛一進宮,便就被薛峰派來的信使給攔住, 那信使向他匯報了鳳儀殿內的對峙局面, 他聽聞後就著急忙慌地去抓小皇上了, 趕到此處時,故事已收尾。
季玶未有回答王之飛的詢問,隻對王之飛等人做了個手勢, 示意他們在一旁稍等片刻。因他有話想跟彌留之際的范明初說。
“范公……大人, 范大人你醒醒, 快點醒醒!”一聲范公公差點又脫口而出,上次是故意失口,這次是真的差點失口。
范明初為了個人恩怨助紂為虐一個暴戾的政權,置天下蒼生於不顧,但卻是他的救命恩人——十八年前救過他,今天又救了他,沒有這個人,他活不到現在——這個人的所作所為十分的矛盾,季玶在這樣一個矛盾之人的面前,自己的內心也是矛盾的,就如同他內心裡是想叫范公公的,卻又戛然而止地改了口這般的前後矛盾。
范明初被喚後,眼睛完全地睜開,但眼神是晦暗的。
季玶見狀,迅速從懷裡掏出了幾種不同顏色的藥丸,一股腦地全都塞進了他的嘴裡,那藥丸裡有清心丸、逍遙丸還有止血藥,不管什麽藥都是用來死馬當做活馬醫的。
范明初在那些藥的混合藥效的作用下,漸漸恢復了一絲清明,原本暗淡的眸色稍稍有了些神韻。
“范大人,能聽到我說話嗎?可是那肖乾老太婆親手製裁於你的?”
范明初微微點頭表示認可。
季玶剛才檢查他的傷口時,就看出他胸前那一劍,雖是戳中了要害,但貌似並不十分專業,遂立刻明白范明初為什麽會詐屍了——肖乾盛怒之下,喜歡親自動手殺人。大概是聽聞了范明初的叛徒行徑後,怒火中燒,盛怒中拔了侍衛的劍將其一劍穿心,但外行畢竟是外行,她這個外行雖然是能找得準要害,然而下手時卻十分的不專業,多半是又像十八年前扎自己一樣,把范明初扎了個假死。但至少比喬婉兒要強許多。
“范大人,你為何要救我?十八年前也是你把我救出宮去的對嗎?是因為我母妃的緣故嗎?”
范明初靜默了許久,好像是不想回答,但最終還是開了口:“唔……那個人駕崩後,允……知你們母子二人必定凶多吉少,便偷偷跑來找我,還跪下來求我,求我一定要救救她的兒子……”
“然後你就答應了母妃?”
“我沒有答應她,我這麽恨她,我為什麽要答應她?”范明初說這話時,臉上的表情不知是恨還是讀書人的清高。
季玶沒想到他會是這樣一番回答,但一聽就是前後矛盾的,就是那種本來想說,但貌似說完又有些後悔,轉又開始極力掩飾的矛盾。
“那你最終還是救了我?”
“那是因為發現你還有一口氣,我只是不想殺人而已……”
“范大人,你既然這麽恨我的母妃,留她頭顱做甚?”
“我就是想每天對著她的臉罵她是個負心的女子……”
“那范大人你剛才又為何要幫我擋劍救我?”
“因為想要留著你為我報一劍穿心之仇,殺了肖乾那老太婆。”范明初說得跟真的似的。
季玶見范明初死到臨頭了,嘴巴還硬的很,明明做了好事卻死不承認——這難道就是所謂的讀書人的清高嗎?這難道不是自欺欺人、掩耳盜鈴嗎?
此人所作所為和其所言所語完全是南轅北轍、相去甚遠,可見其內心確實是矛盾不堪的。
“范大人,我混進宮裡的時候,你是不是就已經認出我來了?”
范明初聽季玶這樣問,沒有回話,隻用一種平淡如水的眼光掃了下季玶的臉……季玶感覺他這是默認了。
“那范大人,你是什麽時候認出我來的?”季玶對這個問題有些好奇,便追問道。
“在宮裡見到你第一面時就認出來了。”范明初可能是想讓人佩服他眼力非人,這個問題他回答得很痛快。
“什麽?是如何認出來的?”果然,范明初的回答確令季玶有不小的吃驚。
“我搬運過你的屍體,知你左邊眉毛裡隱著一顆很小的粉紅色的痣,那紅痣的顏色本就很是特別,形狀還有些像個三角,也十分的特別,應該不會再有第二人了……還有……你的面相,鼻子眉毛眼睛,和她太像了,從小就很像,長大了依舊像。”范明初繼續證明著自己眼力非人。
“所以那日在聽潮湖邊,你第一眼見我就覺得我有些眼熟,湊近後,發現了我眉毛裡的那顆紅痣,就認出了是我?”季玶回想起那日的情形,瞬時明白,那日范明初湊近後,向他看過來的那般奇怪的眼神,並非是因為他叫了范公公後而惱怒,而是因為看到了他眉毛中的那顆紅痣後顯露出的吃驚。
“不僅認出來了,我那時還十分後悔當初救了你。”范明初繼續說著大實話。 “范大人你賞我荊條抽背,就是為了看我褪去上衣後,胸口上有沒有那個細小的刀疤,以最終確認我的身份對嗎?”
范明初沒有回話,看向季玶的眼神有些空洞。
季玶根本不需要他回答,只需要看著他的眼神,就知道是對是否了。
“為何要將我驅逐出宮?”
“自然是因為討厭你叫我范公公?”
“既然這麽討厭我,為何不去肖乾那裡告發我?”
“告發你豈不就是告發我自己當年做的錯事,我有這麽傻嗎?”
“難道范大人不是因為擔心我在宮裡太危險,才要把我驅逐出去嗎?”
“我只是擔心,你若是被肖乾發現,我自己太危險罷了!”范明初冷笑著回道。
“那喬婉兒的那條鴛鴦帕子呢,你為何要承認?別告訴我你是真的……”季玶本是想說,別告訴我你是真的喜歡喬婉兒,才承認自己是奸夫的,但話說到一半還是打住了,他想聽聽范明初自己怎麽說。
范明初沒有說話,在這樣一個問題上,他似乎是不太想口是心非,雖然他曾經在肖乾面前口是心非過。但此時,在這個人面前,他可以承認自己不愛吳允兒,但卻不願承認自己愛別的女人,且還是這個男子喜歡的女人。
“范大人其實是為了保護我,怕她熬不過嚴刑逼供,最終把我這個奸……對食交代出來對吧?”季玶感到還是對食這個詞更好聽些,遂改了口。
范明初繼續保持沉默,若是承認了季玶所說,那就等於是承認了他是在保護他;若是不承認,那就等於承認他喜歡喬婉兒……他兩邊都不想承認。
“范大人,那你知道是我殺了徐世新嗎?”
“當時是不知道的,但我知道並非喬婉兒一人所為,一定還有幫凶,後來……自然就知道是你了。”范明初臉上又流露出那種欲意顯示自己眼力非人的神色,這一回大概是想表明自己是個能洞察秋毫之人,在斷案上並非是個廢物。
“既然范大人你那時候不知道這個幫凶是我,為何還要讓慎刑司快速結案,不去深挖真凶?難道是對喬婉兒……”季玶之所以要在他是為了保護自己,還是為了保護喬婉兒這件事兒上刨根問底,就是想要弄清楚,范明初對喬婉兒到底是個什麽想法,這也許就是陸乙所說的男人的嫉妒心吧!
“我那時雖然不知你是誰,但卻知你殺徐世新,定是為了情,她替你頂罪,應也是為了情。我只是想成全你二人這般至死靡它的情罷了。”果然,要讓范明初違心地承認他是為了保護喬婉兒,比讓他真心地承認他是為了保護季玶還要難,范明初終於是忍無可忍地打斷了季玶,說出了真心話,“還有……就是……她的名字跟……允兒有點像,這讓我想到了允兒,我……不忍她受酷刑之苦……”
范明初說完這麽多話後,大概是有些不堪重負,嘴巴裡重重地吐出了一口血,隨後,氣息開始變得不穩,明顯的進氣少出氣多。
季玶沒有說話,隻靜靜地看著范明初——其實自己最初聽聞喬婉兒的名字時,亦是有那麽一絲親切感,大概應是和范明初一樣,生出了同樣的聯想。
“允兒活著的時候,我沒有答應她的苦苦哀求,但當我看到她屍體的那一刻,便就後悔了,萬分的後悔……”范明初終於是在最後一刻,決定不再嘴硬。
“所以當你發現我還活著,便救了我。”季玶立刻被解了惑,不再有任何疑問。
“你還活著,應是上天要給我一個可以重新反悔的機會……因為允兒……來求我那天……曾說……來世……一定……不會錯過我……”范明初說完這句話後,呼吸更加的急促,本來還能聚焦的眼神漸漸開始迷離。
季玶迅速握住他的一隻手:“范大人,你馬上就能見到你的允兒了,見到她後……就去告訴她,你已幫她完成了心願吧。”
范明初在最終閉上眼的一刹那,竟還微微地點了下頭,像是對季玶所說以示回應,同時牙縫中擠出了最後的遺言:“下輩子……我也……好想不再錯過她……”
季玶聽他說出這樣一句提及來世的話,竟不免微微有些動容,母妃的那句承諾,有幾分是真,有幾分是假,季玶不得而知,但至少他知道,范明初應是深信不疑的。
范明初閉上眼後,周圍幾人都不知何故地靜默了數息。
半晌後,只聽近前一人用洪鍾般的嗓音開了口:“唔,既然是這樣,那灑家改主意了,給范明初這個混蛋留個全屍吧!”
那個大嗓門正是王之飛,他一直在一旁“聽牆角”,且已聽明白了個大概,應是在心裡做了十二分的掙扎後,最終決定放過范明初的屍體。
這世間很多人都是在為了一個理想或執念而活,若是這個理想或執念在某些原因下忽然就沒了出路,有些人就不活了,有些人就換一條路重新活,有些人就瘋魔了。
范明初大概就屬於最後這一種——縱使他飽讀詩書,滿腹經綸,卻走不出頭腦中的怨念;就算是最終達成目的,卻依舊活得矛盾又糾結。
一生都在背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