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兩女進入屋子中,老媼的老伴也起身相迎,老人家夜裡睡覺都比較輕眠,只要有些許動靜便能聽到,屋子很快收拾完畢,但老人家空余的屋子只有一間,而沈風也不想在夫妻問題上多作解釋以免老人家多想,所以只能三個人擠在一間屋子裡,幸好屋子還算寬敞,擠下三個人綽綽有余,當然沈風肯定不能跟她們睡在一起。
“師傅,我們來到外面需要用別的身份掩飾,你要配合點。”進來屋子內,沈風便低聲道:“師傅,你是怎麽回事,之前在海上的時候不是這樣。”這也是沈風疑惑的地方,記得剛脫離輪回島在海上的時候,她整個人變化很多,沒有那麽冰冷,心思也活絡了許多,聽到傅伊嵩勾結外敵叛國她還有些義憤填膺,但過了一段時間後,她又變成最早的樣子,心思遲鈍,甚至說有點笨拙。
葉絳裙臉色露出少許迷惘,目光茫茫地望著夜空:“我也不知,你不要問我。”對於她認識的人,比如舒姐姐,她可以揣測舒姐姐的心思,而對於一些陌生或者複雜的人,她就完全聽不懂對方在說什麽在想什麽,只能解釋為她接觸的人和事太少了。
當初提起舒如姒的時候,她明顯眼神發生了變化,與舒如姒交手的時候,她也處處手下留情,說明舒姐姐與她還算有點感情,這大概是因為兩人一起在一個師門,不過她要是願意是讀懂一個人,只要給她一點時間,還是可以了解對方,甚至比任何人觀察得都要仔細,要說她觀察之後還弄不懂的人,目前為止只有沈風一個人。
顧碧落看出眼前這個白衣女人不尋常,也不知如何跟她說話,轉而道:“看來常山郡的滹沱河並無可能藏匿,明日我們便順著河流沿下去看看。”
沈風沉吟道:“你覺得濮陽園的人最有可能藏在什麽地方,這麽找下去,范圍太大也容易疏漏。”
顧碧落忽然道:“當年還有一件十分詭異之事,濮陽園廣聚天下擅長六藝棋畫之士,不僅招待他們在園中住下,而且極盡賓主之禮,像是在招攬食客,而且這些人中有些莫名消失,從此沒有歸家,濮陽園消失後,仍舊沒有這些人的蹤跡,與濮陽園一起莫名消失。”
沈風大驚道:“還有這種事,這個濮陽園絕對不簡單!”
顧碧落微微頷首道:“濮陽園似乎隻為招攬天下有才藝之士,目的達到之後便從此銷聲匿跡,現在看來的確與濮陽策有關,沒想到快三十年前的事情,竟牽連至今時今日。”
沈風深有所感道:“之前我小看了濮陽策(暫時猜測濮陽策是右王),沒想到他暗中部署了這麽多勢力,更可怕的是,他底牌遠遠不止這些,否則濮陽策也不會妄圖謀反。”
“正是,濮陽園比起你的沈宅勢力更加龐大。”顧碧落喟然歎道:“如今只能先尋找濮陽園,我想濮陽園一定還在某個地方,作為著右王背後的勢力不斷操控著京城的局面。”
的確,沈宅剛建起來不久,錢財不用說,肯定足夠運營,天府的人也十分神通廣大,但總歸避世多年,勢力涉入不夠,底蘊比濮陽園落後了幾十年,反倒是舒姐姐留下的蜀川勢力大有效用,畢竟舒姐姐也部署了許多年,但相比較濮陽園還是遠遠不夠,感受濮陽園的底蘊後,沈風心涼了半截,現在唯一的利好消息是擁有的名聲,名聲散播出去,就能吸納不少人才,譬如如今朝廷那些忠義人士都主動向他靠攏。
局面遠遠比想象中的糟糕。
“濮陽園這麽龐大勢力不可能處在滹沱河附近,滹沱河兩岸都是平原不方便他們藏匿,最好找一個山河交匯、林叢密布之處。”
顧碧落頷首道:“明日便前去郎房盧溝,那裡群峰環繞我曾去過一次,泛著竹排劃行可聽見兩岸猿聲啼鳴。”
沈風一本正經道:“夜已經深了,我們早點休息。”
“恩——恩?”顧碧落意識到此時與他在一個房間,狠狠滴白了他一眼道:“你離我遠一點,今夜若是敢靠近我一尺,我便對你不客氣。”
沈風毫不要臉道:“你也離我遠一點,今晚如果敢靠近我,我也對你不客氣。”
哼——聽出他話裡一語雙關,顧碧落冷哼一聲,轉而道:“葉姑娘,你來睡床鋪。”
葉絳裙冷淡道:“不必了!”
沈風坐在地上笑道:“你不用白費唇舌,師傅一般不睡床,她就喜歡冰冷一點。”
顧碧落也感受她渾身散發的冰冷,身體忍不住微微顫抖,不再說話,爬上床鋪躲入被褥中,顧碧落果然不愧是女中豪傑,尋常女子要跟男人待一夜少不得扭扭捏捏,但她心境堅穩,向來不會被這種事影響。
屋子中一下子變得靜悄悄的,燭光依舊點燃著,燭火微微搖曳,三人的影子如同在波紋上蕩漾,外面傳來一陣犬吠聲,其他屋子主人喊了一聲後,安平村再次恢復寂靜,時辰一點點過去,但其實屋子中的三人都沒有真的睡去。
沈風在地上挪動了幾圈,依舊沒有睡意,睜開眼睛見葉絳裙目光放在自己身上,不由得低聲道:“師傅,你大半夜看著我幹嘛?”
葉絳裙把頭扭過去,看向別處,沈風仔細瞧了她一眼,好笑道:“師傅,你是不是有心事?”
葉絳裙茫然地搖搖頭,沈風從地上直起身體,然後挪到她身邊,招招手道:“師傅,你坐下來。”葉絳裙依言坐在他面前,“在輪回道發生的事情你還記得嗎?”
葉絳裙道:“初時還記得,從海上回來後便慢慢淡忘。”
“我看你是選擇性的忘記——”沈風沉吟片刻, 原本想把之前的事情重新說一遍給她聽,想想沒有這個必要。
葉絳裙忽然道:“你可否將之前在輪回道的事情複述一遍。”
聞言,臉上一陣愕然,搖搖頭歎道:“告訴你一遍又如何,事情是親身經歷才有深刻的感覺,既然你已經選擇忘記,再提起便毫無意義,正如你所說,你本來就是一個無情的人。”
葉絳裙沉默下來,沈風鄭重道:“師傅你練的功法究竟是怎麽回事,為什麽舒姐姐跟你不一樣?”
葉絳裙猶豫少時,語調保持著沒有波瀾的冷清道:“舒師妹從十五歲開始習學本門功法,而我則是從五歲便開始習學,我師傅曾言,這功法越早習學越是精純,而我便是天府最早習學的人,師妹因較晚習學,又因練法不當,才導致走火入魔。”
沈風心中震驚,不知不覺間,已經開始關心這個無情無愛的女人,“你五歲學!五歲怎麽學!五歲還只是個什麽不懂的孩子!”
“要習學此功法須心無雜念,心境如菩提,不可玩樂,不可哭鬧——”她語調無悲無喜,似乎在敘述一件跟自己毫無關系的事情,“因而我五歲時便獨自待在一個無人的冰窟內——”
“冰窟!!!”沈風心頭湧上莫名的滋味,開始同情這個師傅,“你一個剛學會走路的孩子在冰窟內只要一日就會被凍死!”
葉絳裙道:“習學功法最好便是先扼斷童趣,初始待上片刻便生命垂危,昏死過去後師傅再把我救活,然後繼續待在冰窟,如此之狀維系了兩年,漸之,我便習慣冰窟的寒冷,而後開始習學經文,一日複一日,一年複一年,十年之後才將功法練成。”說罷,目光依舊清冷,毫無波瀾。
簡簡單單的隻言片語,沒有一絲波瀾的語調,便將說完了她十二年光景,簡單得讓人心寒,可悲得讓人心疼,可以想象一個五歲大的孩子被丟入一個暗無天日的冰窟內,忍受著冰窟的寒冷,一直哭鬧卻沒人理會,昏死過去之後,又會被救活,然後繼續待在冰窟內,周而複始,習慣了寒冷之後,便不再幻想用哭鬧得到別人的關懷,不再渴望得到歡樂,不再哭,不再笑,獨自一個人待在冰窟,過著活著卻已經死去的日子。
望著她那張面無表情的臉,沈風突然為她感到悲痛,呆呆地聽著,迷茫地望著她,喃喃道:“你怎麽一點也不難過,你現在應該難過的——”
葉絳裙站了起來,轉頭望著夜空,冷冷道:“過去了便是過去了,何須再有情緒。”
沈風也站了起來,激動道:“你的師傅究竟是什麽人,為何逼你練這種功法,把你害成這樣!!!”難怪她言語僵硬,難怪她淡漠生死,一個從小待在冰窟的人,根本沒有人的感情和思想。
葉絳裙面無表情道:“總有一個人要練習天府的功法,不是我,便是其他人,有何分別。”
沈風激動道:“難道就不能不學嗎,有沒有辦法廢掉你的功法?!?”
躲在被褥中的顧碧落被他們的談話吸引,悄悄露出頭來聞聽,目光落在那個白衣女子身上,聽著聽著,不禁潸然淚下,這世間竟有這樣的人,無悲無喜,一生孤寂。
“廢掉武功——”葉絳裙搖搖頭道:“我師傅曾言,只要一廢掉武功,我便會立即斃命。”
沈風眉頭大皺起來,道:“難道就沒有其他辦法嗎?”
葉絳裙道:“這功法至今為止完全練成只有我一人,我師傅亦尚未完全練成,天府中無人知道其法,我師傅或許有辦法,但師傅早已仙逝多年。”這就是葉絳裙,連談及廢掉她的功法,她也是一個語態。
顧碧落輕道:“萬物相生相克,前輩若能潛心研究,定可尋到破解之法。”不知何時,她已經從床鋪下了走到他們旁邊。
葉絳裙冷淡道:“我本無情,無須多此一舉。”
在輪回島的一幕幕重新翻出腦海——師傅好像碰不得血,從輪回島出來之後她變了許多,但很快性子又變了回去,說明這治標不治本——心思回到之前騙她下藥的那個晚上,腦中靈光乍亮,目光落在她身上,忽然陰陰笑道:“那我就把你徹底改變了!!!”
葉絳裙側眼冷了他一眼,淡淡道:“我不會再上你的當!”
沈風想騙仙女師傅,十個當,她能栽出十一個來,她在冰窟內生活了十二年,又在天府獨處了十三年,根本不懂人情世故,更辨別不了沈風是說真話還是假話,沈風偷笑了下。”
葉絳裙望見他這個笑容,心頭湧出一個奇怪的感覺,目光轉到顧碧落身上,清冷道:“他又在想什麽,你知道嗎,告訴我!”
這樣的葉絳裙有些可愛——
顧碧落嘴角露出笑意,輕聲道:“前輩請放心,這一路上我幫你注意。”
沈風嘿嘿笑了笑道:“我準備把你迷暈,然後把舒姐姐叫來一起欺負你,先用毛線撓你的腳底板,再在你臉上塗鴉,最後把你扔到豬圈裡面。”
葉絳裙目光轉向他,道:“你說的是真是假?”
沈風挑眉笑道:“真的!”
葉絳裙皺眉道:“是真的嗎?”
沈風嘻嘻一笑道:“假的!”
葉絳裙再次蹙眉,然後一言不發地望向顧碧落,顧碧落瞪了他一眼,恭敬道:“前輩請放心,他只是一句戲言,你莫要當真。”
葉絳裙忽然道:“他之前真的迷暈過我——”
顧碧落怒目圓睜對著沈風,一副要發飆的樣子,嚴厲道:“你竟然如此對待前輩,虧前輩還一直護衛你周全。”
沈風懶得作解釋,葉絳裙和自己關系十分複雜,有時候她會殺自己,有時候她會救自己,只要天府下令,她會毫不猶豫殺了自己,幸好現在天府已經是自己勢力,不用再擔心她會再下殺手,而且她的師傅也死了,天府派來下來,等於是自己人。
葉絳裙再道:“前些天的夜裡還騙我下藥,有時用真話騙我,有時用假話騙我,下次我該如何分辨?”
顧碧落冷哼道:“前輩無須擔心,我教你一個簡單至極的辦法,以後此人再與你說話,你便什麽也不要聽進去。”
葉絳裙輕歎道:“此法不行,天府派我來輔助他,他的話我必須要聽,便是他讓我去死,我也須答應。”
顧碧落臉上愕然,這世上最奇特之人當屬她,全身寒冷,心若菩提,看淡生死,無情無愛,無奈地笑了下,白了那家夥一眼道:“那便只能慢慢感覺,莫要輕易上當。”這家夥手段無恥卑鄙,就連自己也奈何不了他,怎能給你傳授方法呢,恐怕這天下當真沒有對付這家夥的辦法。
葉絳裙點點頭,然後沉默下來緩緩閉上眼睛,沈風本想再問為什麽舒姐姐和她不能人事,但聽聞她的遭遇後,也沒有心情再問,索性重新趟到地鋪上。
才剛閉上眼睛沒有多久,突然感覺被人提了幾下,睜開眼皮子一看,只見顧碧落站在身邊,觀她面色潮紅,一想就知道她內急了,好笑道:“娘子,有什麽事?”
顧碧落紅著臉吞吞吐吐道:“你讓讓——”
順著她的目光側向另外一邊,只見身邊放著一個瓷壺,沈風立即從地上跳起來,大驚失色道:“我怎麽躺在尿壺旁邊,真是晦氣!”
顧碧落紅著臉惱了他一眼,怪他說出尿壺兩個字,見兩個人大活人在旁邊,怎麽都覺得怪怪的,忸怩一陣,然後急急將尿壺取出屋子,仿佛是偷竊的小賊,做賊心虛。
“這有什麽不好意思的!”沈風失笑一聲,重新找了個地方睡下。
我的孩兒——我的孩兒——
啊——
剛閉上眼睛,突然聽見外頭一聲聲淒厲的哭喊聲,隨即馬上聽到顧碧落的驚叫,沈風與葉絳裙同時睜開眼睛,兩人對視一眼,立即衝出屋子。
“怎麽回事——”
“不要看!”
剛衝屋子,便見一抹雪白刺眼而來,精神一下子打起,賊笑了兩聲,見她快速整理好裙子,疑問道:“顧小姐,你為何喊叫?”一定是故意引來我看她春光,真是太陰險了,怎麽能騙我做這種事,心裡胡亂想了一個無恥的可能性。
顧碧落臉色紅得快滴出血來,漲紅漲紅的,如同一塊正在融化的血玉,思緒還沒有平複下來,兩邊的臉頰猶燙,用手指了一個方向,示意他們看過去。
順著她的指向看過去,只見一個披頭散發地顛顛倒倒的人走了過來,左虛撲一下,右虛抓一下,口中還念念有詞。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你怎麽還不回來——”女人顯然是已經瘋癲,身上的衣服卻是完整乾淨,顯然是有人照料她,可見這個女人是村子裡面的人,不過她頭髮蒼白,應是有些年紀了。
沈風大奇道:“她這是怎麽回事,怎麽半夜找孩子?”
“她叫嬌娘,自從她的兒子失蹤後,她整個人便瘋了,頭髮也在一夜之間變白。”不知何時,老媼已經掌燈出來站在他們身後。
“老奶奶你也出來了——”沈風嚇了一跳,這大半夜的,各個說話都是趁著嗓音,怪嚇人的,“那她的孩子什麽時候失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