潑夫?賢夫?
到了鎮上,他果然第一件事就是衝進衣鋪,從頭到尾給我買了一身,坐在客棧的床上,我哭笑不得。
“這衣服真醜。”我拿著手上紅豔豔的鴛鴦戲水小兜衣,這麽土氣的圖案,實在不符合我的審美。
“喜慶。”他臉色更加難看,讓我想起了他挑衣服時手忙腳亂的樣子,軍中出身,讓他在一堆紗裙羅帶中越弄越糟,最後索性全都買下來,一大包抱著走。
我,果然永遠不懂他的審美。
我勾著小衣,“你可以不買。”
“我不要你身上沾著他的味道,臭死了。”
再臭,能臭得過此刻他的臉?
他的手指著房間裡的浴桶,“你,洗乾淨。”
“那你呢,伺候我沐浴嗎?”
他黑著臉,出了門,也不知道幹什麽去了。
當我輕松自在地洗著自己的時候,他沒有回來。
當我把熱水都洗成了冷水的時候,他沒有回來。
當我沐浴完畢喊著小二把水桶搬出去的時候,他沒有回來。
當我百無聊賴把頭髮都晾幹了的時候,他還是沒有回來。
望著外面漸黑的天色,月兒已經掛上了柳梢頭,依然沒有等來他。
我思量下,拉開門,準備喊小二,因為我餓了。
不僅我餓了,聽樓下已經聚集了不少客人,在那嚷嚷著,“小二,我點的菜怎麽還不上來?”
“就是。”有人附和著,“我都等了一個時辰了。”
門打開了,各種叫嚷聲也就更響了,拍桌子打板凳中,小二不斷陪著笑臉,點頭哈腰,“對不起,對不起,我家客棧的廚房剛失火,才救下來,各位若是急,不妨上別家吃,不好意思了。”
罵罵咧咧的聲音中,人群開始往外走,大堂裡飄著青煙,整個客棧裡彌漫著一股焦味。
我無暇看那些,我的目中只有門口的沈寒蒔。頎長的人影站著,發絲凌亂,衣衫上有黑有白,手中端著食案,表情凝重。
凝重?
我仔細看了眼,沒錯,是凝重;確切的說法是,沉重。
一時間,我幾乎以為“澤蘭”出大事了,或者他遇到了什麽,但是很快我又否定了這個想法,因為他的衣衫雖然亂,卻沒有打鬥的痕跡,反而有著濃重的煙火氣,廚房的煙火氣。
我的目光緩緩下落,看著他手中的食案,“你做的?”
“嗯。”那沉重中多了一抹喜色,“你怎麽知道?”
我讓出位置,看他鄭重地端著食案放在桌上,這才緩緩開口,“如果客棧的廚房能把菜做成這樣,估計早就關門大吉了。”
說真話的下場就是得到白眼兩枚。
我拿起筷子,“寒蒔,你果然是天才。”
“真的嗎?”他臉頰抽搐,似乎連他自己都不相信我的恭維。
“能將所有的菜都做成一個顏色,你還不是天才?”我拿筷子戳戳面前的東西,“全部黑色,你到底炒的是四個菜,還是一個菜?”
就連手感都是一樣的,硬,非常硬。
四個盤子分裝,應該是四個菜,可是我左看右看,也看不出有什麽不同,它們一樣的凌亂,散在盤子裡一坨坨的,一樣的焦黑,散發著古怪的味道,一樣的油膩,一個盤子裡幾乎有大半盤的油,乍眼看過去,我還以為是湯呢。
“你吃不就知道了。”他沒好氣地回答。
我夾起一塊,滿臉疑問,“這個是什麽?”
“糖醋排骨。”
糖醋排骨?那東西在我記憶裡不應該是紅亮亮,散發著酸香氣,入口酥嫩的嗎?和眼前這塊炭似乎不太一樣。
我咬下。
“哢。”這聲音,我是直接咬到了骨頭吧?
不確定地舔了舔,嘴巴裡是苦苦的,似乎是糖焦了的味道,但是我確定了一點,我咬到的的確是骨頭。
肉呢?肉到哪去了?
再舔舔,似乎緊緊扒在骨頭上那硬邦邦,質感已經與骨頭一樣的東西,仿佛是肉,這只怕我用兩隻手撕外加腳踹,都不可能把肉撕下來了。
“你……怎麽做的?”我含著那根骨頭,試圖將那一點點肉屑軟化。
“他們說先炸,把排骨炸熟。”
“那你炸了多久?”
“半個時辰。”
半個時辰,難怪肉都炸縮了。
我的筷子情不自禁挪了個地方,看著盤子裡的一坨,夾起來放入口中,果然是……炭香撲鼻啊。
凝望了半天手中的炭,還是沒能看出是什麽,我決定放棄,“這個呢?”
“紅燒魚。”
紅燒魚!?我簡直驚歎了,紅燒魚難道不是一條魚嗎?怎麽會是一坨的?
我的筷子在盤子裡翻著,從上撈到下,從下撈到上,還是不太敢相信他的話,“魚頭魚尾呢,魚骨頭呢?”
就算他用炸排骨的手段伺候魚,魚頭魚尾魚骨頭總能有吧,總不可能連骨頭都化了吧?
“丟了。”他回答的乾淨利落,“燒著燒著,肉都掉下來了,骨頭有什麽用,在鍋子裡還礙事,我就丟了。”
哇,他用了多大的力氣去伺候一條魚?弄的比五馬分屍還慘。
我將筷子伸向另外一個碗,不等我問,他已經搶先開口了,“這個不關我的事,它本來就是這個顏色的,這是海鮮湯。”
“海鮮湯?”我在“青雲樓”培養出來的鎮定也漸漸壓不住笑意了,“紫菜也算海鮮?”
“不算?”
“算。”我忙不迭地點頭,“你這比飯還實在的一碗,也能算湯?”
他眼中露出一絲赧然,“我看一點怕不夠,就把一袋都倒下去了。”
我的筷子伸向最後一個盤子,撈起一條黑漆漆的青菜,有進步,至少我看出來它是青菜了。
放入口中,才嚼了兩口,就被什麽東西刺著了,匆匆地又吐了出來,“沈寒蒔,你的菜裡怎麽會有木屑和稻草?”
他眨巴著眼睛,努力地回想著,半晌憋出來一句,“大概是廚房著火的時候,他們在救火,潑水的時候把柴禾上的木屑和稻草給潑進鍋裡了。”
“廚房著火的時候你在幹嘛?”
他認真地回答,“炒菜。”
我心裡隱隱有了一個猜測,“廚房怎麽著火的?”
“鍋子裡油太多了,不小心就燒起來了,我怕我的菜被燒焦,用內力逼了下火焰,想壓到一邊去,結果旁邊就是柴禾堆。”他頗有些無辜,“就這樣燒起來了。”
“那你還不跑?”
“那怎麽行。”他手指著食案,“跑了菜怎麽辦?”
看他狼狽的樣子,哪還有半點叱吒疆場的少年將軍英姿,我衝他一笑,“別聽蔡黎那些人攛掇,你就是不會燒菜,我也不會不要你的。”
他要是天天燒這樣的菜,我才會不要他好吧。
我站起身,“走,我們出去吃,順道把人家廚房的錢賠了。”
他低聲囁嚅著,“賠、賠過了。”
我牽起他的手,“那走吧,忙了一個下午,你肯定餓了,我請客。”
他笑了,明朗俊帥,英姿勃發,卻沒有舉步,而是將我按在了椅子上,“你的發,還未梳,我幫你梳。”
我和他,要麽打打鬧鬧,要麽戰場廝殺,極少有這樣溫馨的時刻,也就由著他了。
於是……
“哎呀,你扯著我頭髮了。”
“別、別叫。”
“嗷,你簪子戳著我了。”
“等,等會。”
“沈寒蒔,你沒嫁入古家真是幸運,不會做飯,連梳頭也不會,真嫁進門,三天就會被休出來。”
“你、說、什、麽?”
“我說,除了我誰敢要你啊!喂,你又脫靴子!”
“咻!”
我從門裡竄逃而出,一溜煙地蹦到樓下轉角處。
回首間,那人在燈籠暈黃中,一手舉著靴子,一手叉著腰,眼神危險又放肆,笑容張揚又得意。
青衫飄飄,發絲飛散。
“好潑辣的男人,要好好管教。”有人低歎。
“就是,不然爬到妻主頭上去了。”還有人符合。
沈寒蒔眼神一掃,我身邊頓時寂靜無聲。他捋了捋頭髮,施施然地飄下樓梯,驕縱地牽上我的手,“還吃不吃飯啦?”
扯著我一路出了客棧的門。
潑夫就潑夫吧,能潑到這麽美的男兒,這天底下只怕也找不出第二個了。
我握緊那手。
他千裡迢迢而來,除了我的安危之外,最主要的是相思入骨吧。
他不說,不代表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