孰料,一切並未如固倫所期望的那樣。她是病重了,於是尚宮局奏請將她和令問香給挪到內安樂堂去,就連太皇太后都允準了,皇帝卻將奏請此事之人踹翻在地。
不消說,那個被踹翻在地的人,竟然就是右尚宮煮雪!
皇帝不僅如此,還下令徹查,說此番令司帳和女史尹蘭生的怪病生得蹊蹺,恐這背後定有緣由!
固倫自己的病除了心病之外,其余都是參照著令問香的法子來的,也是讓自己看起來過敏……症狀看似相同,都是起紅疹、發高燒,可是她的這個畢竟是自己故意折騰出來的,與令問香的不一樣,不乾旁人的事啊。
可是皇帝調了太醫來瞧,卻將她的症狀跟令問香的合並在了一起,這麽呈報給皇上去,於是皇上便也自然以為她也是被人給害了溲。
到時候若細查出令問香是被煮雪害的,皇上自然會把她的病也歸咎到了煮雪頭上,那她就等於客觀上傷了月月姐姐身邊的人。
如何能不明白,煮雪雖然手腕狠辣,可是出發點都只是為了維護月月姐姐啊。
固倫這一急,病得便更有些重了。太醫據實回奏,請求怎麽也該將她先挪出去。皇帝卻抓起硯台便砸了過去,可憐那老太醫被潑了一臉一身的墨,縱然下朝回府,竟然也沒敢擅自洗了恧。
窗外的小宮女嘰嘰喳喳說完這些事,不知愁苦地笑了;窗內的固倫卻自知罪孽深重,連累了旁人。
想了又想,她唯有要見見兩個人。
其一是皇上。
其二,卻是煮雪。
她知道以她心下的病情,是不可能求見皇上的。皇上身邊的人壓根兒就不可能通稟,於是她隻得先設法見見煮雪。
想到煮雪那手腕,她還有些打怵,於是勉強爬起來,還是展開了紙筆。
她畫下一片葉子。從前的金葉子。
她說過她的金子都是給最喜歡的人,皇上有,月月姐姐也有。於是她相信月月姐姐這些年一定好好留著那金葉子。煮雪既然是月月姐姐身邊的人,便必定見過那金葉子。
她央了小宮女送去,小宮女用帕子裹著臉,生怕被她傳染了去。有些為難地說:“你病成這樣兒,你的物件上便也都染滿了病氣。即便是我給你送去了,右尚宮大人也忌憚著病氣不肯收,那可怎麽好?”
固倫輕輕咳嗽:“盡人事,聽天命罷了。”
小宮女便去了。她猜的果然不差,煮雪身邊的女官一聽說是粘著病氣的東西,即便勉為其難地接了,也都是隔著帕子,然後便跟躲瘟神似的丟到一邊去了。說總歸要多曬幾日太陽,才敢給右尚宮大人看。
這份心意竟然又石沉大海,固倫枯坐在榻上,只能遠遠望向乾清宮的方向。
煮雪都不肯見她,那她又如何還敢寄望於面見皇上?
急火攻心,她接下來幾日昏沉之際便一直低低叫著“皇上”。
那位臉上掛了好些天墨痕的太醫聽了不忍,便還是據實告訴了皇上。少年皇帝聽罷跌坐龍座,半晌才親自起身走到太醫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就憑你為朕掛了這麽多天的墨痕,朕也知道你是朕的耿耿忠臣。”
太醫一聽,頓時心潮起伏,淚便奪眶而出。卻趕緊舉袖擦了,生怕衝掉了臉上的墨。
再回首想謝恩,少年皇帝早已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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固倫昏昏沉沉又睡了一晌,口渴,想要睜開眼去喝水。
可是身子沉,卻起不來。
“要喝水?”耳邊忽然傳來那熟悉的聲音!
固倫驚了,猛地睜開了眼。
眼前燈影昏黃,那光暈裡可不正坐著身著明黃飛魚服的少年?
她心下歎息,他果然為了來看她,又扮成錦衣衛了。
他舉了杯子過來,半抱起她,叫她喝水。可是她昏昏沉沉,水進不了唇,便都灑了出來。
他長眉陡然攢起,竟是不管不顧,用自己的嘴含了水,俯身便哺喂進她口中。
她驚了,他怎麽可以對她這般?
且不說他們本是同宗,況且她現在病著!
他卻抬起眸子來,對上她的眸子。那眼中翻湧起的幽暗,讓她害怕。
他攥緊她的手:“……只是喂水,你別為難。”
說罷再含一口水,俯身而來。
她渾身都燒得滾燙,眼前便更是虛虛實實,甚至都分辨不清他究竟是喂給她普通的水,還是他口中的……
她只能不休地顫抖,再顫抖。心下翻湧著罪惡感,流著淚,想要拒絕,卻沒有半絲力氣。
幸而那一碗水又能有多少,他尷尬盯著那空了的水碗,只能停下來,定定凝視著她。
少年皇帝的臉,在燈影裡,一層一層地紅了起來。
她驚得連串咳嗽,生怕這便是將病氣過給他了,他這樣臉紅說不定便是發起燒來了!
她說不出話來,可是兩眼的焦急還是流露了她的心聲。
他看懂了,哼了一聲,攥著她的手:“……若真病了倒也好,總歸叫我也嘗嘗,你這病苦不苦。”
固倫咳嗽一聲,深深閉住了眼睛。
他眸光卻點點冷了下來,抬眼望向門外:“你這一病,我總歸不會叫你白病。是誰害你,我必定查出來!這宮裡人心險惡,沒人比我更明白。為了這江山,我娘當年被人毒死,我也都只能忍下來。可是這樣的事,我絕不準再發生在你身上。”
“所以你放心,這回害你的人,無論是誰,我都絕不饒恕。”
固倫聽了毫無欣喜,反倒落淚。
她最怕如此,最怕如此。
是她自己的小心眼兒,萬萬不要連累煮雪。
她便指著自己,忍不住淚如雨下,用力張開嘴,沙啞地說:“是我自己。”
少年皇帝眯眼望來,眸光裡漾出寒意。
“你以為我就沒想過?你是你,不是令問香。她笨,她能遭了人的毒手;你卻不可能。所以我也擔心過,怕這又是你自己的小心眼兒!”
他說到這裡,閉了閉眼睛,仿佛拚命壓抑
“……我如何不知道,你已經生了想要逃走的心!便如當年的蘭伴伴!”
固倫驚得喘息亂成了一團。
他盯著她,一字一頓地說:“所以今晚我要親了你。你有沒有病,隻消看你究竟有沒有病氣過給我,隻消看明早我是否也與你一樣病了便可知曉!若你真的病了,我便陪你一起病;若你根本是假裝的,我便也明早便知!”
固倫心驚膽寒,渾身一連串打起寒顫來。
他看著終歸心疼,伸手將她抱進懷裡:“你倒不用怕。我這樣也不是想戳穿你,更不是要治你的罪……我只是,怕你蒙騙了我,便如同當年的蘭伴伴一樣,不聲不響就那麽走了。我受不了。”
固倫縱然燒得昏昏沉沉,卻也還記得同宗之事,知道不可被他這樣抱著。
她用力抗拒,拚命搖頭。
他沙啞一聲怒吼:“我都知道!我知道我不可以渴望你了,我也知道我不可以再與你親近……你說我再是九五之尊,總歸大不過血緣人倫去,我知道,我都知道!”
他深深凝視她:“可是怎麽辦呢,我剛剛還是親了你;我現在還是抱著你。蘭生,就算你在想方設法想從朕的身邊逃出宮去,我也猜破了呢。”
他灼熱地望著她:“如果我不說,如果你自己也不說,這天下還有誰敢戳破你的身份,還有誰會知道你我同宗?”
“只要無人敢說……那我,就可以擁有你。”
固倫眼前一片黑,用足力氣,一個巴掌狠狠照著皇帝的面頰甩了過去。
怎麽可以這樣……
皇帝被打得愣住,眼底更是浮起戾氣。可是終究那戾氣還是點點散了,“怎麽,難道如果我真的不放你走的話,建文余部就還會集結而來,為了你而跟朕再戰江山麽?”
固倫心下咯噔噔連串驚跳。
原來他也知道是這樣,原來她的猜測果然沒錯!
她攢起全身力氣,努力一笑:“我會說。”
倘若他真的強留她下來,倘若他真的不顧一切,那她就也豁出自己的命去,將自己的身份捅開!
她蒼白地笑,目光卻是堅硬:“而且,我會恨你。”
她用力吸氣:“同宗不婚,若被人知,你的皇位,便也完了。”
皇帝狠狠盯住她,眼中的愛和怨同樣地深刻。
他深深望她:“你有著與月月那麽相似的容貌,可是你為何卻跟我流著相同的血,嗯?為什麽你不能跟月月一樣,為什麽?”
---題外話---【明天見~~固倫和小皇帝的番外快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