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固倫方松了一口氣,卸了濃妝去,想歇一個午覺。冷不防有大宮女悄然而來。那面相固倫此前在清寧宮遠遠瞧見過,便也認得了。
是興王生母、邵貴妃身邊的大宮女。
固倫心下微微翻湧,面上隻裝作不知。
來人正是河汐。
河汐來得悄然,固倫已經來不及再在面上塗抹,於是叫河汐給撞見了真顏。河汐舉著團扇遮著嘴,上下打量過,便笑了:“原來尹太史果然是個有心眼兒的,咱們太妃倒是沒看錯了人。溲”
固倫知道躲不過了,隻好隨著河汐一起去見邵貴妃。
邵貴妃正式上下打量了固倫,面上也驚得一片虛白。
太像嶽蘭芽了恧。
邵貴妃便悄然囑咐了河汐去尋了個李朝的宮女來,叫她與固倫之間用李朝俚語應對,說的不外是李朝的風土人情。
幸好固倫從小就在李朝長大,雖然是大多數時候都在王宮裡,可是她性子跟娘一樣,從小就喜歡穿行於市井之間,於是所用的俚語不只是李朝的宮廷語言,連市井間的話也都會說。
那宮女盤問了一晌,便朝邵貴妃點了個頭。
邵貴妃這顆心這才咕咚一聲落了實。
看來只是這世間相貌也有雷同吧,眼前這個尹蘭生果然只是個來自李朝的普通丫頭。
.
這是通過了一次考校,固倫自己心下也自是明白,可是她更明白,方才那場考校不過只是個開始,真正的考校在後頭,在上位的邵貴妃這兒。
邵貴妃是個什麽樣的人,她心下大抵也有數。
大明宮廷裡的故事,爹和娘自是不肯講給她聽的。她明白爹和娘的心,他們寧肯她當個人世間最普通的姑娘,什麽都不用操心,安安穩穩過完這一世就夠了。可惜她生來就不是那樣聽天由命的人,她好奇,便也時常去偷聽爹和娘說話。
雖然每回剛偷聽得隻言片語就被爹給逮到了,可是架不住她連續多年的鍥而不舍,於是這麽多年的隻言片語積累下來,彼此織連起來也是好大一片了。
更何況,身畔還有小爹爹啊。小爹爹最禁不住她纏磨,於是每每便也不得不說多透露一點兒。
綜合起來,爹和娘對這位邵貴妃的言辭還算客觀,小爹爹的就尖刻多了,於是固倫從小就對這位邵貴妃沒什麽太好的印象。
她記得小爹爹說過的最狠的一句就是:這位邵貴妃小時候曾經許配過七次人家,結果都是沒過門兒人家就死了。那第七位是個武將,不信邪,說自己陽氣重能壓得住,可是要來迎娶那天,結果剛上馬,那坐騎也不知怎麽了突然受驚,結果這位武將直接就被馬給甩下來,摔死了。
就因為這樣兒,邵貴妃她爹才覺著這個女兒不能養了,再養下去說不定他自己也得小命休矣。這才早早就狠心賣給了杭州鎮守太監,換些錢回來才是正經。
小爹爹的話自然是罵邵貴妃的,可是固倫自己聽後心下倒是另有一番體會。
克死過七個未過門兒的夫婿,豈不是也因應了她後來成為皇妃的命數?只能說或許就是那七個命格普通的男子,娶不起這個命格貴重的女子罷了。這個女人的命運,也許永遠要與皇家瓜葛深重,此時雖然只是個不足輕重的太妃,但是她對大明皇室的影響可能要更為深遠。
對於這樣的太妃,固倫早知既要防,又要從,方得穩妥。
.
邵貴妃命那李朝宮女退下,這才又打量固倫。
“在太皇太后駕前,你是如何欺瞞太皇太后的,哀家就不提了。”
固倫趕緊撩裙跪倒:“微臣絕非有意,請太妃體察。”說著厚顏一笑:“微臣其實是想好好妝扮一番,只是化妝的能耐有限,本來想鄭重其事一回,沒想到反倒給整擰了。”
邵貴妃盯著固倫,隨即便也撲哧兒笑了:“你這一說,倒也是有的。誰到主子跟前兒去不想讓自己頭臉齊整些呢,怎麽會有你這樣的傻樣兒。如此說來,哀家就信你一回。”
固倫笑眯眯答:“實則微臣倒不覺著今天自己怎麽裝扮得難看了,只是太皇太后身邊兒有太妃您在,所以就怎麽都瞧著微臣貌醜罷了。”
邵貴妃含笑哼了一聲兒:“好甜的一張嘴。”
這乍見面的尷尬倒也化去一半兒了。
邵貴妃笑完了,便盯著固倫道:“許是你反倒合了哀家的眼緣,於是哀家不想你就這麽白白地被那段妝容給埋沒了,哀家還想抬舉你。”
固倫心下一個翻湧,忍不住道:“微臣謝太妃的恩。只是今兒微臣已經逆了太皇太后的眼,回頭若是受了太妃的抬舉,那豈不是會給太妃招了不必要的麻煩,沒的叫太皇太后再以為太妃也是故意違了她老人家的心意?”
邵貴妃聽了反笑:“好啊好啊,你果然是個機靈的,連這樣的關竅也能使出來。不過實話告訴你說,哀家自然不會做那樣的傻事。哀家既然想抬舉你,就自然有既能抬舉得了你,又不叫太皇太后多心了的兩全的法子去。”
固倫一時還猜不透邵貴妃的意思。
邵貴妃便也只是笑了笑:“哀家今兒叫你來,一是先瞧瞧你這個人,二來是將哀家的心意提前知會給你。好了,去吧。”
知秋又帶固倫去領了些賞賜,不外是荷包、扇子、頭油之類。
固倫走出了宮門,知道這是邵貴妃想延攬她的意思。她若是普通的宮女,這會兒就已經應該明白自己在宮裡的主子是誰了。
這后宮啊,女子都是無依無靠,唯有找準了大樹依傍,才能保得住自己的這條小命兒。
只是可惜,她固倫又不是這死守宮廷、白頭到死的宮女,她只是來逛逛,逛完了就要走的。
她便衝那些荷包、扇子做了個鬼臉兒,隨便揣起來,腳步輕靈地去了。
.
回到女官局去不久,上頭便來了令。
與她同住的女官令問香擢升司儀,而原本身為內書庫女史的固倫則調歸令問香手下。
說白了,就是成了令問香的貼身丫頭。
傳令的去了,固倫急忙笑眯眯朝令問香施禮:“恭喜大人,賀喜大人升遷之喜。日後下官可就是大人的人了,還請大人多多照拂。”
兩人相差著幾歲,令問香像個姐姐似的,從固倫進宮以來便處處教導、照應固倫,於是兩人私下裡很是親密。
令問香便紅著臉舉袖子來捶固倫:“你個壞丫頭,說什麽呢!”
兩人笑著鬧了一會兒,固倫眼珠子咕嚕嚕盯著令問香那兩頰遲遲退不下去的紅,便忍不住伸手刮了一下:“令姐姐,你怎麽臉紅成了這樣兒?”
雖說升遷是該開心,可是眼前這紅,分明不僅是開心,更多是羞澀才對吧?
升官兒,羞澀什麽呢?
令問香舉頭望望門外,這才羞澀低語:“既然你我日後已是一處作伴,我便與你說了吧:這一回升為司儀,並非是正職司儀,只是升到這個品級罷了。實際上,是為皇上導引之職,待得侍寢之後,便會正式封為司寢、司帳。”
她說著,臉上的羞紅早已蔓延到了耳根去:“……總歸,得待皇上滿意之後,方能正式授予官職。”
固倫聽得呆住。先前眼中的晶亮,漸漸地黯淡了下去,最後垂首下去默不作聲了。
令問香說完了,這才察覺固倫神情不對,忙問:“你這是怎麽了?”
固倫垮了臉:“令姐姐身邊只有我一個伺候著,也就是說日後令姐姐若到乾清宮去的話,我也得跟著去。都聽說那地方規矩森嚴,我不喜歡。”
令問香便笑了,拍著她的手:“你也不必擔心。總歸你只是留在配殿裙房等我罷了,不必見駕,也不用應對太多。”
令問香此時更多是沉浸於喜色之中,於是安慰了兩句之後,面上又忍不住浮起夢幻般的微笑來。
“倒沒想到,我今生竟然有這樣的造化。想想聖上他,年少英俊……”
固倫便怎麽都聽不下去了,揉著肚子起身:“大人對不起,我想出恭去。”
令問香便笑:“好,快去吧。不過速去速回,稍後還煩勞你幫我沐浴更衣。”
固倫強撐而笑:“大人放心,我很快就回來。”
捂著肚子逃出了門去,站在外面,仰頭望漸漸向西墜去了的太陽,固倫高高仰起頭來,閉上了眼睛。
---題外話---【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