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直碧陪著皇帝說了一會子的話,皇帝的情緒點點平息了下去。
秦直碧看時辰差不多了,便想起身告退,好讓皇帝繼續安歇。
皇帝卻忽地攔住問了一件事:“蘭伴伴是秦相的側室,按理來說恩師理應對蘭伴伴的往事知道得更多。”
秦直碧心下便是咯噔一聲,“不知皇上緣何說起此事?”
這十年來,秦直碧始終小心翼翼地不肯與皇帝談到蘭芽的事。少年皇帝是有心人,於是自然難免於此事上言多有失,於是每當皇帝約略提到蘭芽,秦直碧都以心痛為托辭,不肯談及。
可是在皇帝年幼的時候,這辦法或許還有用,可是待得皇帝漸漸長大,這樣的規避便越來越攔阻不住皇帝了豐。
秦直碧便小心地吸一口氣:“不知皇上要問什麽?”
皇帝眯起眼來:“朕想起年幼時,曾在玄武門外遇見過蘭伴伴帶著一個小孩子。起初朕以為那是月月,走近了細看卻知道不是。如今想來,那孩子相貌和性情倒是比月月更肖似蘭伴伴些。”
秦直碧的呼吸便幾乎都停了。
“當年朕也還年幼,許多事情想不明白;如今長大了,許多事自然已是迎刃而解,於是忍不住問問恩師,對當年那個孩子,恩師可曾知曉?”
秦直碧左右思量良久,腦海中轉過千百種搪塞的法子,卻都知不行。
他甚至想過,就說那孩子是自己跟蘭芽的也罷。可是倘若皇帝叫他將那孩子叫來一見,那他就無言以對了。
皇帝覷著秦直碧的神色便笑了:“朕就知道,連恩師也被蘭伴伴瞞過了的。”
秦直碧不敢說話,皇帝卻徑自擺了擺手:“夜深了,明早還要早朝,恩師早早回去安歇吧。朕已經沒事了。”
秦直碧幾番遲疑,也隻好去了。
少年年黃帝獨坐在龍榻之上,眯眼望向依舊被夜色籠罩住的大殿。
若是算算年紀,當年那個孩子到今日,也正好該是尹蘭生那麽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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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又一次拒絕了女官局呈上的女官名單。
左尚宮韓晴無奈之下便也隻好向太皇太后複命。
彼時邵貴妃正陪太皇太后喝茶逗鳥兒,聽見了韓晴的複命便笑了:“看樣子咱們皇上還是對那個李朝的貢女上了心了。倒也不奇怪,咱們大明的皇上對李朝的女子本就多一分憐愛,成祖為了個李朝來的權妃可殺三千宮女,於是咱們皇上這般,也只是法先王吧。”
太皇太后面色便是一變:“邵貴妃,成祖皇帝也是你能隨口奚落的?”
邵貴妃大驚,忙跪倒請罪。
太皇太后吩咐:“請皇帝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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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赴清寧宮,心下並非不知道祖母此時召見他是何意。
這一路走來,除了蘭伴伴和秦相之外,其實也許最大的靠山反倒是太皇太后。如果沒有當年的太皇太后力排眾議,萬貴妃和當年還是宸妃的邵貴妃早已扶了興王繼位。於是此時這朝堂上下,他除了要尊重秦相的意見之外,更是不可違拗太皇太后。
否則,這個皇位依舊還有隨時不保的危機。
到了清寧宮,皇帝萬般盡孝。太皇太后卻還是懨懨的,擺明了不快意。
皇帝跪倒請罪,連連說“都是孫兒不孝,竟惹得皇祖母心下不痛快。”
太皇太后卻顧左右而言他,指著她廊簷下掛著的一隻鳥兒:“你瞧,它這些日子來也跟哀家一樣懨懨的,倒不知該怎麽辦。”
知秋走上來平聲靜氣地說:“倒聽說女官局裡有個女史,慣會馴鳥的。不如太皇太后給個恩典,叫那女史來瞧瞧。瞧好了的話,這還不是那女史的造化麽。”
太皇太后便點頭:“叫吧。”
皇帝心下已是轟地一聲,急忙上前想求情。
太皇太后盯了他一樣:“皇帝,你今日果然長大了!便連哀家想要尋個小小的女史來看看鳥兒,也要你推著擋著攔著了?!”
皇帝驚得連忙跪倒:“孫兒不敢。”
“竟然不敢,那你就不要逆著哀家的心意!”
少頃固倫已經被帶到。卻還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兒,一徑走進來,一徑好奇地東張西望。
知秋對固倫也還客氣,仔細地低聲囑咐該拜見太皇太后了。
太皇太后盯緊了固倫:“抬起頭來。”
固倫仰頭。
太皇太后一看之下便砰地一拍茶幾:“皇帝,皇帝,原來你就只是為了這麽個人!”
皇帝也不知何意,連忙轉頭望過去。這一看,他自己都好懸笑出來。
人還是那個人,卻畫了個嚇死人的妝容。非但將她平素清麗盡數掩去,反倒極有市井間媒婆子的市儈和俗豔。
她怎麽給自己捯飭成了這個模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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固倫遠遠跪著,瞧見皇帝望來的神色,便知道自己
這個妝畫得成功了。
從小就在李朝的王宮裡長大,她太知道后宮裡都是些什麽女人。既然她自己從來就沒想過要成為其中的一員,那就沒必要跟她們爭奇鬥豔。想要讓自己的小命兒活得長遠些,想要在宮裡少樹敵,最好的辦法就得懂得伏低、示弱。
於是她從小就知道,只要去見后宮的女主子們,或者是身在高位的女官們,她一向都揀最素淨的衣裳穿,還將自己的妝容使勁兒往醜裡畫。
反正她是爹和娘的女兒,爹爹的易容術天下第一,娘親的丹青妙手也少有人及,於是她用這兩大遺傳優勢給自己畫個無鹽妝,還是可以信手拈來的。
瞧見太皇太后的反應,知秋也忍不住笑,湊在太皇太后耳邊說:“果然李朝來的貢女比不上咱們大明的閨女,也難怪,那樣的小國寡民,想要找幾個眉眼齊整的也不容易。”
太皇太后又極力朝固倫看了幾眼。
固倫的身份低微,於是跪著也只能遠遠地跪著,連到太皇太后眼前兒來的資格都沒有。於是太皇太后也是低低一歎:“也就身形姿態隱約有那麽幾分像月月罷了,其余的,差太遠了。算了,叫她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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固倫倏然地來,又倏然地去了,可是這一來一去之間,皇帝的情緒卻已然全不一樣了。
之前他整顆心都揪著,唯恐太皇太后遷怒給了她;可是此時,他卻垂著頭,總是想笑。
太皇太后哼了一聲:“皇帝,你真是好眼光,竟然瞧上了這麽個人!”
皇帝也隻得一歎:“皇祖母明鑒,孫兒無非覺得她相貌氣度上有那麽幾分肖似月月罷了。”
太皇太后端起茶碗來,抿了一口,卻重重地放下:“既然如此,你又何必不尊祖製,幾次三番地回絕了尚宮局的名單?”
祖製不能違,皇帝隻得盡力解釋:“孫兒只是覺得自己年紀尚小,更想都用些心在功課和政務上。”
“可是皇嗣也是國祚,皇帝連這一點輕重都分不清楚麽?”
太皇太后高高仰起頭,目光越過皇帝,望向遠方。
她想起當年,自己的兒子朱見深也是這麽大的時候,也是這樣跪在她面前跟她懇求。
兒子為了一個宮女萬貞兒,不肯大婚,非要立那萬貞兒為後;眼前的孫兒,又險些為了一個小小貢女而違反祖製。果然是父子,就連這要不得的癡情竟然也是一脈相傳!
當年的兒子,她沒能管住,叫他一輩子都隻專寵那萬貞兒,落下了罵名;那眼前這個孫兒,她便要必定管束住,不叫他為了一個貢女而再惹人笑談。
太皇太后便垂下眼簾,輕聲吩咐:“知秋啊,方才那個女史,打發了吧。”
在皇帝國祚大事之前,一個小小女史的性命算得什麽。
皇帝大驚,連連叩頭:“是孫兒不懂事,惹皇祖母不快。倒是不乾那女史半點,還望皇祖母寬宏慈祥,饒過她去。”
太皇太后輕哼了一聲兒:“皇上說笑了,你才是這大明天下的皇帝。萬事,如何輪得到哀家一個入土半截了的人來決定?!”
皇帝忍住心痛,重重叩頭下去:“皇祖母容稟,孫兒今晚……便可召女官侍寢。”
太皇太后這才正眼盯著他:“皇帝果然肯了?”
皇帝努力微笑:“這是孫兒應該做的。之前延宕,只是怕分了心去。今日既蒙皇祖母教誨,孫兒豈有不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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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出了清寧宮,上了步輦,便一直面如死灰。
長安瞧見了心疼,低低地勸慰:“所幸,有驚無險。萬歲也放下心來吧。”
皇帝悠然抬眸:“是她自己聰慧,懂得自醜。若是她真顏而去,怕現下已經沒了性命。不是朕護住了她,是她自己護住了自己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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